“不必问了,”舜华淡淡一笑,目光温宛深睿,“其实我已得到答案了。”
前朝文华殿烛火明耀,司马豫与慕容虔刚刚用罢明妤送来的晚膳,便闻库府总管于外求见。
“何事?”司马豫望着跪于殿中央的库府总管,微有不耐。
库府总管递上一个锦盒:“太后说这对璃佩陛下明日有用,命臣送来。”
“璃佩?”司马豫似笑非笑,目光凝于内侍捧在怀中的锦盒上,挥了挥衣袖,“下去吧。”
“是。”
殿门关闭,司马豫沉默片刻,打开锦盒。一对璃佩静静陈于盒中,烛火映透白玉,雪色光华中红芒隐湛。
慕容虔赞道:“极美,不愧上古璃玉。”
“远不及血苍玉,”司马豫目光暗色流转,合起锦盒,转开话题,“令狐淳的事可有消息传来?”
“臣赶来文华殿前刚收到尚的飞鹰传报,一切皆如计划,陛下勿忧。石勒带着令狐淳已沿济河东下,至冀州时苻景略自会派人接应。云氏夫妇与澜辰他们相会济河,贴身跟随云氏族主的十八护卫中有六人随石勒沿途护送令狐淳。”
“那就好,”司马豫松了口气,沉吟片刻道,“朕倒不曾想裴行果真是这样心狠手辣,竟对令狐淳下了杀手。”
慕容虔道:“臣也没想到。”
司马豫盯着晃动的烛火思了许久,摇头道:“不对。裴行即便是心狠手辣,也绝不会是做事留有这样纰漏的人。他若要杀令狐淳,令狐淳断不能逃出生天”
“陛下的意思是--”
司马豫道:“朕本怀疑是裴行的苦肉计,但依尚和澜辰的细心,该会分辩出令狐淳投诚的真假。只是此事若非裴行所为,那么追杀令狐淳的人又会是谁?令狐淳虽是裴行的人,但一直官誉甚佳,仇敌也少――”
“不然,”慕容虔紫眸间锋芒微微一闪,“臣倒是知道有一人与他有生死之仇。”
司马豫看着他:“谁?”
慕容虔眉梢轻扬,笑意古怪,慢慢道:“我兄长,慕容华。”
郗彦一行人赶回洛都时,已近凌晨。彼时月色渐沉,薄雾缥缈,采衣楼后的梅林深广成幻,恰似无边的雪海。
恪成所歇的阁楼位在梅林之畔,紧依花厅。
魏让领着云氏夫妇进了阁楼,其余诸人识趣止步,待在花厅里耐心等待。
云濛与独孤灵走至楼上,站在门外良久,一时却都僵硬难动。
“云郎……”独孤灵紧张得几乎窒息,死死握住云濛的手。
“你何必紧张成如此。”云濛垂眸微笑。
他抬起手刚欲敲上房门,里面已有人出声道:“不必敲门了,两位进来吧。”
这声音冷静非常,并不似日思夜想回忆中那股深入骨髓、明朗飞扬的骄狂傲气。
云濛和独孤灵对视一眼,推开房门走入室中。站在窗旁背对着他们的银裘男子缓缓转过身――身姿修俊,颜如美玉,气度清贵非凡――极美的容貌,可却是那样地陌生。
纵是先前便早已知晓他面貌全非,独孤灵仍是难忍心揪心疼,噙在眼中的泪水猛地落下,脚下失力,软软倒入云濛的怀中。
云濛叹了口气,扶着独孤灵在一旁坐好,上前望着萧少卿,目光殷切,满含祈求和期待:“孩子,我……可以看看你的手臂么?”
萧少卿静静望着他,透澈的眸间一片沉谧,仿佛是波澜不惊,又仿佛是晦潮深深。许久,他才一笑颔首:“当然可以。”
左臂抬起,递给云濛。
云濛手指颤抖,慢慢卷起那宽长的衣袖。
黑色飞翼落入眼眸的刹那,即便是千般准备,亦不及那一刹那生死相隔后失而复得的刻骨激动。
云濛气血汹涌,含泪垂头,心中百味陈杂,虽是咬着牙竭力克制自己,却仍是有压抑不住的深沉哽咽透出喉咙:“阿憬,为父当年有愧……”他单手握住萧少卿的手腕,狠狠用力,直到掐至骨骼时,他才觉出那是真实的、骨肉相融的亲密。
萧少卿看着他一言不发,烛火耀入目中,一抹水泽迅疾消散。
云濛声音发颤:“阿憬,你能原谅父亲么?”
萧少卿涩然道:“云族主言重,你何愧之有,何罪之有?我又有什么好原谅的。”
“为父自是有愧!” 云濛吸了口气,缓缓道,“当年你沈峥、谢攸两位伯父冒死矫诏,从死牢中救出阿彦后,是为父带着他逃亡天下。萧璋奉命追杀,至怒江时,追兵已近在眉睫。阿彦当时身中剧毒昏迷不醒,是你提意由自己引开追兵,为父当时无奈无法,只得狠下心舍你而去……累你差点丧失性命,累你母亲终日以泪洗面……这八年前,为父无一日不愧疚难当。”
萧少卿定定望着他,唇轻轻一动:“你后悔了?”
云濛哑然,许久,却摇头道:“我确无为父的资格,即便是当初知道你代阿彦丧命,那时我却还是有憾无悔。”
“云族主这是大义,其实根本无须愧疚。”萧少卿静默片刻,慢慢挣脱开云濛的手指,落下衣袖。
云濛这才察觉到他称呼的不对,凝眸望着他,略有失神。
“你不能原谅我?”
“无论我是不是云憬,阁下既说当年是他自告奋勇去引开追兵,那自是他心甘情愿所求之路,何谈原谅不原谅你?”
“你当然是云憬!”云濛呼吸费力,艰难道,“阿憬,我知道你失忆了,你母亲可以……”
“不必!”萧少卿迅速打断他,望向怔自坐在一旁默默流泪的独孤灵,一笑凄然,“这时有了记忆又有何用呢?你们要我恢复云憬的身份么?那么郗彦又当如何自处?再者,父王身背天下骂名养我八年,这样的恩情能报得了么?”
云濛脸色苍白,苦笑道:“我竟也恨了萧璋八年――”
独孤灵扶着墙壁蹒跚起身,擦净泪水,张了张口,勉强发出的声音虚弱如一缕游丝,问道:“憬儿,你的意思是说,再不认我们了?”
“在两位心中到底什么比较重要呢?”萧少卿轻道,“我以为让两位知道云憬活着,便是最大的宽慰,不是么?至于其他的事,或不可强求过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