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蓬之下仍是浅灰色的袍,头上扇帽也戴得端正,燕皇见之敛了眼中笑意,坐在原处不动声色,宫婢们收起卿卿斗蓬之后便匆匆退到殿外。“咯吱”一声过后,殿中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光阴凝结,万物俱籁,惟有青铜兽口上的一缕青烟袅袅腾起,散在半空。
“臣参见陛下。”
卿卿从容不迫走到燕皇脚下行君臣之礼。燕皇眯起眼眸,手拈美髯,唇角不由浮起一丝冷笑,似故意掩住那几分怒意。
“你已是第二次抗旨了。”
洪钟般的低沉男声蓦然响起,像是压在卿卿耳侧罩在她的心头。卿卿暗自猜想燕皇的心思,他这是要试探还是想拉拢?可如今这种局势,燕皇定以为她是安夏王的人,而她倒真没为王爷过做什么事,只不过是尽好本份罢了。卿卿收回思绪俯首又行一大礼,淡然回道:“臣知罪。”
燕皇冷声道:“知罪?听你的声音不像。”
“陛下,臣确实知罪,愿受责罚。只是陛下在罚臣之前,望您能让臣畅所欲言。”
“好,朕倒想听听你有什么话说,起身吧。”
燕皇又摆出平日威严,双目精矍不容小觑。卿卿知道他不是随便几句就能糊弄得了的人物,暗地里稳住心神前后思量,接着谢恩起身。
“多谢陛下赏赐,望陛下莫要见怪,虽说臣是女儿之身,但是从不喜穿女裙,也不喜涂脂抹粉,因为这脂粉味容易盖过药味,摆药称量时就无法辨出药的好坏;而女裙拖沓,不方便上山采药,遇上急事走路不便,把脉时袖口长而重,身上繁琐之物又十分累赘,把脉动时怕误了病。今日陛下请臣过来,想必也是龙体欠安,所以臣以常服而出,好为陛下尽力解忧。”
听来颇有道理,不过燕皇并没因此露出悦色,他斜目端详她许久,哧哼一声冷冷笑道:“没想到还有这般讲究,难道你的医术就因几分香气、几两饰物便不经事了吗?”
后半句话咬得分外重,像是看破她这些无关痛痒的借口,若是常人早已双腿发抖,卿卿反倒坦然无惧,施上一礼又义正言辞道:“陛下息怒,医定是要精益求精,虽说只是小事小物,不过能把住这分毫之差,也是医者之责。”
“这些话是你师父教你的吗?”燕皇突然厉了神色。卿卿垂眸沉思片刻,点头回道:“是师父所授,师父说行医定当尽力。”
“那白日之事你可有尽力?”
燕皇指的就是秦阳郡主落胎之事。听到他的质问,卿卿心里咯噔,想必是谁在他耳边嚼了舌根,他定是以为她是有意为之,不过她的确犹豫过,心里总觉得亏欠了什么,她咬下嘴唇,拱手掩住眼底愧色。
“臣已尽力,可惜回天乏术。”
话落,燕皇脸上似凝了层冰霜,久久不曾说话。赵墨躲在顶上听着,为此捏了把冷汗,细细打算着接下去该如何行事。
过了片刻,燕皇坐直身子,掀起广袖露出粗臂道:“你现在就替朕把脉,看看朕有哪里不妥。”
“是。”卿卿屏气凝神领命上前,随后伸出葱白玉指轻搭在燕皇黝黑的手臂上。燕皇低眸盯着,眼中之意高深难测。被他这般直勾勾地看着,卿卿也乱了心弦,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静不下心,把出来的脉象自然不准。
“怎么?把不出来吗?”燕皇似有些不耐,语气也变得生硬。见他另外一只手似有动作,卿卿连忙松开手,抽身走到燕皇面前跪地而道:“回陛下,您的脉象并无大碍,只是这些天雨多地潮,容易烦闷倦乏,还是以修养为重。”
“如何个修养法?你来教朕。”
卿卿垂眸思忖,道:“少饮酒,不近色。这便是师父的养生之道,陛下定能受用。”
燕皇听后龙目微瞪,险些翻去手边茶盏。听到殿内动静,赵墨忙转个方向掀瓦望去,只见小妹跪在地上,而燕皇正身坐在那处纹丝不动。
“脱下官帽,朕要看你长了张什么模样的嘴。”燕皇严声命道。卿卿微抿双唇,稍稍静下心神后便解开颚下细绳,脱去那顶厚重难看的扇形绒帽,然后将官帽放至腿侧。
见她不肯抬头,燕皇拧眉又厉声道:“抬起头来。”
卿卿暗暗倒抽口冷气,照命抬头看去。柳眉弯弯,秋眸盈盈,额间红迹似桃花,燕皇见之不由微怔,脸上错愕显而易见,卿卿并不知他为何吃惊,娇唇轻启口中只道:“臣为陛下龙体担忧,只是照实说来,并不想惹陛下生气若是陛下要因此而责罚,臣无话可说,甘愿受罚。”
不知燕皇有否听见,他就一直盯着那张小巧娇嫩的红唇双目怔怔,过了片刻,他突然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伸手轻托起她的下颚细细打量,可仔细瞅了会儿他又拧起眉头,似是不解又似好奇。
“你是哪里的人?听口音不像西夏那处的。”
“臣也不知,因为臣从小便无父无母,随处乞讨,后来遇到师父才得以安身。”
听完这话,燕皇眉间忧色顿时无踪,两眼带笑又带了几分别它心思。
“从今往后,你就留在朕的身边伺候朕,朕自然不会亏待于你。依你的品级封你为‘美人’如何?”
话落,趴在宫顶上窥视的赵墨不由一愣。卿卿听后立即俯首地行大礼,随后婉言相拒:“多谢陛下好意,不过臣无此福气。”
燕皇略有不悦,又问:“此话何意?”
卿卿直言道:“臣只会行医,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自然无法讨陛下欢心,也比不上您的后宫佳丽,况且臣有一个心愿……”
说到此处,卿卿微顿。燕皇接口问道:“什么心愿?”
卿卿凝住目光,想起那人模样,不由莞尔而笑。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赵墨喃喃而语,这轻柔话语到了的耳中竟有几分凄凉悲怆,他乱了心弦,不知心底涌出的是情还是愧疚,想起小妹那双含情脉脉的秋眸,只觉得无地自容。无意间侧首见那狗皇帝又朝小妹走去,他终于怒不可遏,悄悄取出暗器准备袭去。突然一道银光闪来,赵墨暗吃一惊,立即抽出短剑挡住面门,“铿锵”一声,花火四溅,偷袭刺客掠过他头顶移至他身后,赵墨收了几分内力连忙闪到旁侧,怕脚下动静惹了燕皇疑心。
那刺客气势汹汹,看来像是血盟之人,赵墨还没稳住下盘,他又挥剑袭来,一招一势都欲取他性命。赵墨以防为攻,步步后退,见自己快要退到殿檐时,他突然心生一计,大叫一声:“有刺客!”
这一声无疑是落潭之石,皇宫空旷也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底下侍卫听见如临大敌,紧持手中兵器冲出来四下张望。刺客微微一怔,显然没遇到过此种情形,当他回过神后赵墨已经闪身至他面前重重下了一掌。刺客躲闪不及,受了掌风弹飞出去,接着又滚到殿檐边,底下侍卫见之连忙大吼:“人在哪儿!”
一时间晨晖殿起了轩然大波,那刺客刚起身无数支利箭便对准了他,而此时,赵墨已经无影无踪。殿内,燕皇也听到了动静,李公公突然冲进来说“陛下,有刺客!”这顿时让人吃了一惊。卿卿听后五雷轰顶,见侍卫涌入殿内护驾,她更是焦心似火,以为哥哥的形踪被发现了。燕皇就在她身侧,见她脸色苍白,吓得混身发颤,也没了求芳之心,就命人送她回后宫。
原先卿卿不想回去,一心只想知道刺客有没有被抓住,可这事不能被别人看出来,她只能忐忑不安地坐回轿中由人护送回去。到观云轩后,卿卿坐立难安,宫婢们见她心情不好,也不想当这刺头儿便匆匆退了下去,过了会儿便有风声传来说是刺客被抓住了。
得此消息,卿卿急得落了泪,总觉得是自己又一次害了哥哥却无力相助。当她趴在绣枕上痛哭流涕时,一只温暖大手落上她的肩头,卿卿心头一紧,连忙起身回头,赵墨就坐在榻边望着她,好像刚淘气了一回,嘴上还噙着坏坏的浅笑。没等小妹回神,他便漾起温柔,低头轻轻地吻了下她哭红的脸颊。一个浅吻柔情绵长,感觉到这抹暖意,卿卿就知并非是梦。爱人失而复得,心中激动难以自制,她破涕为笑,迫不及待地伸手抱去,紧紧地把心贴在他的胸口中。不过是眨眼间的分别却像是过了几年,他们就是彼此的影子,少了谁就等于没了魂,倘若有天再次失散离别,彼此的肉身也许就会腐败成灰。
“我怕你出了事,担心得快死了。”卿卿吸吸鼻子,哭中带笑、笑中带泪。
赵墨情深款款地望着,眼中又有几分歉意,他像往常那般温柔地抚摸起她的头心,然后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且轻笑着道:“我怎么会出事呢?我还要完成我妹妹的心愿,说好要与她‘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