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大吃一惊,既感动,又有些难以置信,转念想到一羽当年对“天命不与”的痛恨,又有些理解,怅然道:“我只怕名分好借,天命难欺。”
朱见深忍不住笑:“你连光阴都逆了,本身就是违命之人,还怕什么难欺?何况不都说皇帝是天子吗?既然如此,做儿子的向父亲取些机巧,养个皇子,实在不算什么大事。”
话说得轻巧,但人类面对命运,最害怕就是它难以揣测,不知最终将流向何方。只能在下了决心后,就尽量将事情办得圆满。
周太后不知万贞怀孕始末,以为皇子确实如常而生,只不过生在寒冬,且身体虚弱,所以养在深宫中不出来。她对万贞的感情复杂,对这孙儿的观感更是纠结,并不想探望。等到次年十月上报皇长子夭折,皇帝要封万贞为贵妃,她居然意兴阑珊,只是命人把柏氏的名字也添了进去,就直接用了印。
夏时自觉深谙上意,此时也有些不敢置信,问:“娘娘,您就真允了?”
周太后叹息反问:“不允又能怎么样呢?皇帝一直不定她的份位,你当他是顾忌哀家吗?错了!他是盼着她生儿子,盼着她的儿子平平安安地立住了,才好先立太子,再有借口立她为皇后。这路数虽然跟先帝有些不同,总归还是同一个意思。子肖父,真是一点没错。”
周太后这么爽快,真是连朱见深都没想到,拿到诏书后居然忍不住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才转头问:“贞儿,母后居然只塞了个柏氏进妃位,就允了……这是转了性了?”
万贞与周太后多年互相扶持,又互相厌烦,倒是能体会些她的心意,摇头道:“娘娘这是……既有些同情,又有些幸灾乐祸……”
这贵妃位于他们俩来说,实在充满了讽刺意味,两人都有些情绪低落。朱见深想了想,突然冒出一个让她散心的主意来:“贞儿,以前你就经常穿宦官服饰在外行走,不如以后也这样吧!我御门听政,你也跟着,就在后面等我。”
万贞相貌俊美英气,眉眼锋利,把腰腹垫好穿上男装,不开口说话几乎没人能辨清雌雄。随着精神恢复,她最近也真是对困居深宫有些烦了,不过随他到前朝去听政,若不小心让人发现了她的身份,是非可就大了:“前朝怕是不合适,你要是放心的话,让我日常多出宫走走就好。”
让她日常多出宫,即使再多护卫,那也是万万不行的!朱见深急了,忙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就在后面等着我,陪着我一起出入……你不是担心我偷偷跟别人生孩子嘛?你时刻和我在一起管着,这事就没法发生了!”
这样的理由,也亏他想得出来,万贞啼笑皆非,嗔道:“堂堂国君,我竟然出入跟随着严密监视,这成什么样子?尽说傻话。”
朱见深一心哄了她还像小时候那样时刻陪在自己身边,想了想,又道:“其实最近有件事,是你早年的心愿,你不想看着它了结吗?”
万贞面对这个时代的朝堂和政局,只要一看就会有种无力感油然而生,看得越多越是痛心,越是不想看,能称为心愿的事,实在不多:一是于谦之冤;二是景泰的帝号功业。
一羽尚在,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样了:“你要给于相国昭雪?”
朱见深登基之初,沿用的是父亲的年号,就是再着急,也不可能这么削大行皇帝的脸面。直到现在年号已改,新君的形象已经为世熟悉,他才开始着手为于谦昭雪。他知道万贞对于谦充满感激和敬仰,亲自提写诏书时,突然又将笔递给她,小声道:“我开笔学字很多习惯跟着你来的,后来你练字又是临的我的字,咱俩的字迹差别不大。这样,你先替于相国叙功,我在后面替他正名。”
万贞明知这不过是他哄自己开怀,但于谦被杀,实在是她心里很难过去的一个坎,明知不妥也忍不住接过笔来,沉吟片刻,写道:“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惟公道之独恃,为权奸所并嫉;”
写完这两句,朱见深接过她的笔继道:“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
对比于谦之冤,这后宫的名位得失,实如鸡虫之争,不足为道。万贞叹了口气,抚了抚他的眉心,道:“我知道你的苦心,以后多随你出入,不憋着郁气,好吗?”
朱见深如愿以偿,高兴地在她手里亲了一下,道:“我就知道,贞儿不是那种小气人!”
“我要是没答应你,那就是小气人了,是吧?”
“那怎么会呢?你再生气,也是应该的……只不过,我怕你伤神嘛!”
朱见深将两宫太后用了印的诏书发到内阁,命太保、会昌侯孙继宗和顾命大臣、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李贤为正使;太子少保、户部尚书马昂和礼部尚书姚夔为副使,准备迎立万贞为贵妃。
立继后时是用的姚夔为正使,由礼部官员把程序走完就算;反倒是立贵妃时,把论亲、论功、论地位最高的会昌侯孙继宗和顾命大臣李贤拉来做正使。以姚夔,马昂为副,这其中的意味,一时令朝野无言。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朝局纷乱棋争
万贞受封贵妃,按规制当有独居的宫室。朱见深选来选去选了昭德宫出来,但却又借口御器厂还没有及时送来新用具,铺阵未毕,仍然与她同进同出,就在前三殿暖阁里轮住,将昭德宫当成赏玩珍藏的馆所,偶尔才过去坐一坐。
而相比独居一宫,看似尊荣无匹实则对现代人来说很不是滋味的贵妃之位,万贞也宁愿还像从前那样,和他出入相随,不去看后宫那些两宫太后塞进来的莺莺燕燕。
为于谦昭雪是件抚平过去遗憾的大事,朱见深不便出宫,临时却又想起还是应该告诉一羽。万贞实在闷得慌,主动提出跑这一趟。朱见深虽不乐意,也只能应允了。
一羽十几年修身养性,从万贞嘴里听到侄儿准备为于谦昭雪的消息,沉默半晌,叹道:“为我兄弟相争,毁损国家栋梁,实为大罪。他日九泉之下,我难有颜面再见故臣。”
其实这兄弟两人,对于谦的人品都信得过,愿意倚重。但政治斗争的残酷之处,就在于有时候你明明不想杀人,为了权势稳固,却不得不杀。
于谦沉冤昭雪,让人舒了口气之余,又深深地遗憾心寒。一羽的难受,万贞无从劝解,便转开话题问:“怎么今天不见兴安?”
一羽道:“他去见故友了。”
兴安为了侍奉一羽,先帝在时自动请辞了要害重职,去坐了僧录司这样的冷衙,日常也从不与人深交,以免泄漏了机密。现在朱见深即位,叔侄俩达成了默契,他才敢与故友见面。
一羽说完这一句,心有所感,叹道:“说来他去见的这个人,当初若不是兴安见机得快,在兄长面前刻意诋毁了几句,只怕也步了于谦的后尘。”
万贞把当年因为夺门之变而受牵连的诸臣过了一遍,醒悟过来:“商辂来了?濬儿召他入京,他还没陛见呢,怎么就先去找了兴安?难道他知道……你还在?”
一羽白了她一眼,哼道:“你别眼里只有濬儿一个,什么事都害怕会对他不利!放心,我深居简出,不见外人,商辂一无所知。他找兴安,不过是谢一谢当年兴安为他说话,叙叙旧罢了。”
万贞讪笑:“我哪有那么想,是你多心了。”
一羽自己就经过为帝心境变化,哪能不知她刚才话里的顾虑所在,冷笑:“你没想才怪!”
万贞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赔礼道:“好啦!我真没想到么多,就是略微有那么一点点不平……濬儿召商辂陛见,他到了京师,不去左顺门投帖,却先来会友,难道你还不许我不高兴?”
一羽被她的直言堵得火气全无,没好气的说:“知道了!你的濬儿金尊玉贵,满天下的人都得先想着他,围着他转,你才高兴,是吧?”
话虽如此,有夺门之变在前,万贞仍然有些不放心,特意在妙应寺等到兴安回来,才让随从驾车去接商辂。
商辂方巾丝绦,一身青布圆领,正自负手行走在京师的街头,观看人情变化,突见一队车驾急赶而来,愣了一下。万贞下车行礼,笑道:“商先生,久逢了!”
两人虽然没有正面来往,可万贞日常拱卫沂王出入,双方照面的次数不少。加上她多年相貌不改,气质与寻常女子的婉柔娴静大不相同,此时虽然穿着男装,但商辂仍然认出来了,拱手道:“万侍……”
一声旧时称呼出口,又想到她如今已经受封贵妃,据传日常用器礼仪越于皇后,几乎与天子并行,便又改口道:“万娘娘久违!”
万贞听着人称呼她“娘娘”,就觉得不适,摆手道:“商先生本不是俗人,奈何做此俗称?我从兴安处听闻先生入京,特地赶来接您进宫见驾,难道是为了听您客气一声的?”
商辂受先帝贬居林下十年,建功立业的雄心已经消磨了不少,倒真没有寻常官吏对宫中贵人的趋奉之心,洒然一笑,道:“非是在下拘泥,实因礼法如此,不得不为。”
万贞一笑,也不纠结,抬手礼让:“先生快请上车。陛下自召您入京,日日算计行程,已在宫中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