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铜关系国计民生,也被列为禁榷之物,因此大宋铜器比历代都要少,少便珍贵,被称作“古器”。有些人便瞅准了其中价差,销熔铜钱,一百文钱,能炼出十两精铜,再铸成铜器,则能卖到一贯钱,有十倍的毛利。
这也是大宋常年“钱荒”缘由之一。朝廷也严厉禁止,治罪极重,熔十斤铜钱者,就要发配五百里。但重利之下,屡禁难止。
冯赛忽然想起来:“我家乡江西盛产铜矿,天下三十五大铜场,其中最大的三处,有两处就在江西,信州铅山铜场尤其大,聚到那里的冶户就有十万家。谷坤有个兄长叫谷乾,便在铅山铜场包买了铜矿,铸造铜器,常年运到京城,由他弟弟谷坤发卖。”
“开凿冶炼铜矿,费时费力,销熔铜钱,则要快很多。他借开采铜矿,正好可以遮掩。”
“销熔铜钱固然是重罪,造假铜钱的罪,则更重得多。以谷家兄弟现在的家业财富,怎么会再去贪这个利?”
“这利字,比食色更加厉害,哪有底止?就像我,即便常常以圣贤之学自律,现有的钱财也几辈子都用不尽,但只要见到可图之利,仍旧不由自主便想去赚。能做到的也只是求利不违义。那谷坤兄弟,人虽豪爽,却有些行不由径的邪气。”
“糟糕……”冯赛猛然想起一事。
“怎么?”
“上个月我才和谷家银铺有桩交易,用交子抵换了他的铜钱。”
“有多少?”
“一万贯。那是交易务的一桩差事,他们将内库封藏的旧蜀锦搬出来发卖,让我替他们寻主顾。有个蜀地来的锦商和我相熟,他看了那些旧锦样品,见虽然有些陈霉,但织绣工艺比如今的蜀锦还要精难,这种手艺四川都已经失传了。那些霉斑他有法子去掉,便全部包买下来。不过他没有现钱,只有蜀地的交子。交易务为回笼铜钱,又从来只收铜钱。我知道谷家银铺和蜀地商人常有交易,便去和谷坤商议,他一口答应,替我将那些交子兑换成了铜钱,我将那一万贯铜钱全都交付给了市易务。”
“你当时没有查看?”
“我和谷坤常做买卖,他为人一向爽快仗义,这回又是出力帮忙,我就不好再细查,只粗数了一遍。那些钱要归到内库去,若里面混有假钱……”
“这已经过了一个月,若有假钱,也该查出来了。想必是没有。”
“只愿没有……”冯赛已经是惊弓之鸟,心里一阵阵发悸,不由得叹道,“原先我始终觉得,世上虽然难免有无信之人,但多数人都还是信得过。但这一阵经了这些事,似乎已经不敢信人了。”
“一个信字,如沙里淘金一般。不管信人,还是被人信,原本都极难得。而且,它似乎专爱与人作对,你越想它,便越得不到。比如蒙冤之人,越辩白,人便越不信。再如眼下之你,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愿信人,却又最怕信人。”
“还是我器局小了,遭了些事,便杯弓蛇影起来。”
“到这地步,你若没有些疑惧,反倒可怪了。信与命,有些相似,都不可求,人却终生希求。哪怕奸恶凶顽之徒,也盼着全天下之人都能守信,他自己说句真话,人却不信时,也会怨愤暴怒。就连孔子,被弟子疑心,无从自证,连声赌咒‘天厌之、天厌之’。”
“真的没有办法求到信?”
“儒者只能求不自欺,亦不欺人。能不能被人信,则只能听命顺命。至于他人,也只能劝人守信,却不能保得人人都守信。这里法家倒是更有成效,以律法约束,若不守信,则罚之惩之。”
“儒家劝之在先,法家惩之在后?”
“嗯。尤其到了我大宋,对于失信之人,惩戒之法比往代更加完备。这恐怕得益于我大宋商业繁兴,自古未有。每天万千交易,难免有许多失信之人,惹出无数纷争。因此,朝廷反复修订律法,不断严密契约之法。交易定约,得去官府请买官印红契,并得有牙保作证,一旦有争讼,才会当庭受理。私下签的白契,则不能作为堂上凭据。看起来,这不但多了几文契书钱,也添了许多麻烦。但若不如此严格,失信之人便能任意抵赖,难以追究惩治。”
“嗯……与其百般揣测,不如一纸为凭。”
“比如汪石这件事,若没有请你和那三位巨商做牙保,也没有签红契,就算追到他,空口无凭,拿什么来惩治他?这便是薄薄一张契纸的用处,也是我大宋功在千秋的一大创制。”
“虽然管不到人的心,却能约束人的行?”
“正是这个道理。”
“多谢周大哥开解。惭愧,这一向我心神虚弱,常生出些无益烦恼。”
“这是难免,即便圣贤,落到你的处境,也会生出万般感慨。你至今仍没被这些繁难压倒,已经极为难得。眼下暂时没有其他更好的出路,明天你不如先去见见谷坤,看看他是否和汪石以及左藏库飞钱有关。不过,暂时不要跟他直接提到假钱,我从太府寺这边去探一探你上回那一万贯钱的事情。”
邱菡见柳碧拂面色蜡黄,额头滚下大颗大颗汗珠。正要问,却见柳碧拂忽然捂住肚子,弯下了腰,蹲到地上,呻吟起来。
她忙起身过去,扶住柳碧拂,连声问她怎么了。柳碧拂却拧紧了眉毛,摇头不答。邱菡慌得手足无措,忙跑到门边,用力拍着门板,大声朝外边叫唤求救。叫了半天,外面都没响应。一回头,却见柳碧拂捂着肚子,艰难挪到马桶边,吃力坐了下来。这里离油灯远,看不清她面色,只见她捂着肚子,全身不住抽搐,紧咬着牙关,发出一阵阵痛吟。
邱菡顿时惊住:难道小产了?
她忙跑到柳碧拂身边,伸手要扶,柳碧拂却一把将她推开。邱菡没防备,摔倒在地,她又惊慌,又错愕,望着柳碧拂,浑身惊住。柳碧拂身子不住剧颤,痛吟之声忽然变作一声撕心痛叫,随后将头埋在膝盖上,低声哭起来。良久,才渐渐变作抽泣。
邱菡忙爬起来,小心走到她身边。柳碧拂抬起头望了邱菡一眼,昏暗灯影下,那目光既倦怠,又凄然,其中更有一丝剧痛之后的释然。
邱菡忙伸手扶起她,柳碧拂双脚似乎已经软掉,根本站不住,邱菡用力搀住她,费尽全身力气,才将她扶到床边。柳碧拂身子一软,瘫倒在床上,再不动弹。邱菡忙用手帕替她擦掉额头汗水,又倒了杯水,喂她喝了两口。
柳碧拂像死了一般,昏昏睡去。
半晌,邱菡才轻手轻脚端着油灯,小心走到马桶边,一照之下,身子猛地一颤,忍不住惊呼一声,险些将油灯摔掉:血污之中,一块尚未成形的胎团。
孙献又到龙柳茶坊去见黄胖三人。
到那里时,三人又未到。孙献不由得笑起来,这三人看来真是为这事上心了,居然又没赶着来贪图早饭。他便喝着茶慢慢等着。快到中午时,管杆儿才荡着两条细腿,从东边快步走了过来。
“快!茶!”他进来一坐下便高声唤伙计,随后大声喘着气,“可累死我啦!昨天一晚,今天一上午,这舌头都快说碎了。”
“哦?可有什么收获?”
“先慢着,等我喝口茶,一上午连一粒饭渣都没舔过。”
孙献忙要了十个麦糕,伙计端茶上来后,管杆儿顾不得烫,连声嘘着啜了几口。麦饼也随即端了上来,他一口气连吞了五个,这才抹了抹嘴,坐直身子,道:“既然那姓汪的没有雇车走,那只有雇船。昨天傍晚从你那里出来后,我忙赶到汴河这边。若是雇船走,晚上自然更隐秘,我就挨个打问那些夜航船,一遍问下来,都说姓汪的并没有雇过夜船。那就该是早船或午船,今早天没亮我就爬起来,赶出城,先问了那些早船,没有。又等着问遍了午船,仍然没有。那姓汪的看来没有雇船。”
“未必,京城四条河,他或许走了其他河路。”
“五丈河、蔡河和金水河,三条河道都小,货船倒是有一些,客船极少,他若是要逃,一定选汴河,下游往东看来没有,上游往西京也是热闹去处,我下午再去那里问问。不过,孙哥儿,我倒是越来越疑心一件事。”
“什么?”
“姓汪的没逃走。”
“他一直躲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