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一咬唇,便垂下眼去。
许是太后那里注意到了他们二人的眉来眼去,便指着吉光问道:“这孩子是谁?长得真好。”
这会儿吉光已经换回了男装。经过这近三个月来的调养,她的个子虽未见长,被晒得黝黑的肤色却是渐渐养了回来,虽还没能还原至她小时候那般的雪□□嫩,好歹也算是能看得过去。且老刘一直替她调养着她的病,红锦和红绣则又趁机给她加了些别的药膳,如今养得她那头打小就泛着黄的头发都开始渐渐显出乌黑的光泽来了。因此远远那么一看,吉光倒还真能算是长得不错。
周湛回头看看吉光,对太后笑道:“这是我府上的吉光。昨儿给老祖宗贺寿的那个秋香,就是她扮的。”
这出戏太后居然还记得,便惊讶地笑着招手叫过吉光,又拉着她的手将她一阵上下打量,斜睨着周湛道:“你干嘛把她打扮成小厮?”——却是本能地便知道,这吉光是个女孩儿一般。
周湛也不打算骗她,只笑道:“老祖宗不觉得她这么打扮很好看吗?”
太后拉着吉光的手将她一阵上下打量,笑道:“昨儿扮的秋香也好看。”又睨着周湛笑道:“你又胡闹,当心你皇伯父听到又要打你。”
许是这“打”字叫太后想起了什么,那神情忽地一滞,看着周湛神色一变,皱着眉头又道:“孩子有什么不对,你教着些就是,干嘛动不动就打板子?也没见你那般打大郎他们几个,竟是专挑着我的湛哥儿欺负不成?”——竟又糊涂了,把周湛当作了圣德帝。
又道:“湛哥儿才多大的一点小人儿,若是这么挪出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被人欺负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这世上就没见过比你更狠心的爹!”
吉光听了心头“突”地一跳,忍不住就看了太后和周湛一眼。就只见太后满脸怒色,周湛则是满眼的沉痛。吉光忙垂下眼去。
只听太后又道:“别人欺负他,你不说护着他,竟还跟着一起作贱他,打他,你这是想要逼死我怎的?”说着,她伸手就捶了周湛几下。
周湛的眼里沉了又沉,脸上却仍带着笑,握住太后打他的那只手,告罪道:“都是我不好,惹得老祖宗生气,下次再不敢了。”
这会儿太后的一只手被周湛握着,另一只手则还拉着吉光。听着周湛这般说,太后便拉过吉光笑道:“湛哥儿,你放心,有老祖宗在,别人谁也别想欺负了你去!”——却是又把吉光当作了小时候的周湛。
*·*·*
给老太后做寿,原就排了三天的节目,等圣德帝领着众儿孙过来继续给老太后贺寿时,就只见老太后笑眯眯地拉着吉光的手,周湛则乖乖侍立在一旁。众人听了一会儿老太后的糊涂话,便都知道了,如今太后又把吉光当作了小时候的周湛,而把周湛当作了年轻时的圣德帝。
真正的圣德帝领着儿子们进来给老太后见礼时,老太后却是理都不理他们,她正叫人把昨儿众人送的贺礼都翻出来,要挑好的赐给如今化身为周湛的吉光。
而吉光一眼就看到了四哥做的那个托盘木偶,便过去将那木偶送到老太后手里,笑道:“这是王爷送给您的寿礼,你瞧瞧。”
昨儿这些寿礼送上来时,只不过是统统往旁边一放,也不曾有人演示,如今吉光这般一演示,众人才知道这东西的妙处,连返了童心的老太后都看得一个目不转睛。偏她又一向偏疼周湛,即便是这会儿脑筋不好使唤,仍想着要把好东西分给最心爱的孙儿,便指着那木偶,带着三分不舍,对吉光道:“这东西就给你吧,你打小就爱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周湛忙过来对太后笑道:“这原是湛哥儿送给老祖宗的寿礼,老祖宗怎么反过来又给了湛哥儿?”说着,给吉光打了个眼色。
只那一眼,吉光便明白了周湛的心思,当即便抛却了所有的顾忌,只把自己当作周湛,抬头望着太后笑道:“老祖宗只管留着便是,这东西原就是湛哥儿孝敬老祖宗的,以后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若是老祖宗喜欢,明儿湛哥儿再叫人做一些会跳舞的小人儿来献给老祖宗,老祖宗看了一定会喜欢。”
四哥如今做这小人儿正做出兴趣来,便给吉光也做了个会跳舞的小人儿,故而她才会那般说。
而吉光这般对着太后说话时,却是一不留神就用上了红锦和马头儿教的技巧,虽那声音学不来周湛那变声后的低沉,却仍是叫熟悉周湛的人立马就认出,这正是周湛独有的说话方式和腔调。
圣德帝不由就看了吉光一眼。
慈宁宫的正殿里,老太后以为吉光是周湛,只拉着她不放,却看着那周湛以为是圣德帝,怕“圣德帝”又挑了“周湛”的毛病,便赶着周湛出去。
周湛站在那廊下,看着那秋日晴爽的蓝天,忍不住就是一声叹息。
他正叹着气,二十一王爷周淙凑了过来,小声问他,“你们家那个吉光,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这一声儿,却是把其他众王孙公主们全都招了过来,纷纷笑道:“就是就是,昨儿看台上的秋香,实足就是个女孩儿,今儿看着又是个小子,他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便有人笑道:“老七若是不说,我们就学着瑞儿的主意,把那小子扒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周湛脸色微微一变,那细眯起的桃花眼往人群里一瞅,便看到了说话的人。
说这话的,原来是庆山嗣王周侬。按辈分,周湛还得叫他一声叔叔。
这周侬如今已是过三旬的年纪,看着肥头大耳,却也是京城里的风月班头,更有名的,则是他还兼爱男风。
看着周侬瞅着殿中吉光的黏腻眼神,周湛心头顿时就是一阵不快。而这种事,往往是堵不如疏,于是他眼珠一转,从扇袋里掏出扇子展开,对着众人风度翩翩地摇着那扇子,挑着八字眉笑道:“扒衣裳多没意思,竟跟乡野村夫似的,失了你我的身份不说,还显得粗俗没格调。”
周湛爱胡闹,但他也是有名的胡闹得精致有品,若是他来了兴致,往往就能把一件胡闹的事,升格为某种风雅的游戏。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便都纷纷转头去笑话那庆山嗣王粗俗,又有人凑过来问着周湛,“你可是有什么点子?”
周湛道:“不如我来坐个庄吧,咱们就来赌一回这小吉光到底是男是女如何?”
是人就有赌性,何况这些王孙公主们原就是闲极无聊的一群人,便全都感兴趣地凑了上来,纷纷问着怎么个赌法。
周湛笑道:“扒人衣裳太粗俗了,咱们不如来个更有格调的法子。这小吉光是男是女,我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我只坐庄,不下场。至于你们,可以押宝。但前提是,谁也不许对我的小吉光出手,也不许去问她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能凭着你们自己的观察去猜。如何?”
“这个有趣,”赵陵王周淙先叫了起来,笑道:“那我押五十两银子,我赌吉光是女孩。”
赵三姑娘英娘一撇嘴,“我正好跟你相反,我赌他是男孩儿。”
一时间,众人一阵议论纷纷。十一公主则抽空凑到周湛身边,小声道:“七哥又打什么主意?”
周湛摇着扇子笑道:“与其惹得人那般瞎猜,倒不如由我开个赌局,趁势我还能抽个头,小赚上一笔。”
等吉光知道自己被王爷拿去打赌时,已经是圣德二十一年的年末时分。那时恰逢老太后薨了,周湛正伤心欲绝,即便吉光想找他算账,可看着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也没了那追究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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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打赌的当天,周湛便带着吉光回了府。可第二天,宫里就传出消息,说是太后竟陷入了昏迷。
周湛一阵心急如焚,便又带着吉光进宫去侍疾了。这一回,他铁了心赖在慈宁宫里,竟是进了宫后就再没出宫,偏他又是早就已经分了府的王爷,虽还尚未成年,终究有祖制在那里。便有那不长眼的御史上了奏章弹劾于他,不想竟被圣德帝拍着龙案痛骂了一回。众人这才知道,这一回太后的情况怕是真不好了。
太后昏睡了四五日后,竟忽的又醒了。只是醒来的老太后,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到临终之际,竟是连一个人都不认识了。
许是因为侍候太后的都是些大人,只有吉光还是个身量未足的孩子,和别人相比起来,个子小小的她看着全无半点威胁,因此,每当太后糊涂到谁都认不出来的时候,只有吉光还能上前去安抚她一二。
糊涂了的老太后,嘴里时常念叨的都是些往事,或是她的小时候,或是圣德帝的小时候,或是周湛的小时候,有时候甚至是死去的景王,以及其他不知道什么人的故事。这却是叫吉光听了一耳朵有关过去的阴私秘密,虽不知道太后说的谁是谁,倒也不妨碍她展开想像。
好在她虽看着年纪小,却是个稳得住的,即便听到什么令她心惊的话,脸上也是看不出什么,倒也没叫宫里的人对她起疑。只是她自己,却是对一些她早就起疑的事更加疑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