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茂敏心中最大的石头,总算是安了下来,顾昭再不来,他都要哭了。他家办这般大的事情,不过就是想借一下溪南顾氏的脸面,在犄角旮旯给族中的孩子,找一碗饭吃。若是今日顾岩,顾昭都不到,明日起,家中的子弟,怕是真是没有活路了。如今处事谁看才干?都只看脸面人情罢了。
紧跑几步,顾茂敏跑过来,深深地拱手鞠礼。
他心里的滋味顾昭不知,可是这一躬却是含着溪北顾氏所有人的耻辱。一时间,一股奇怪的气氛在空气中流转,许多族中子弟不忍相看,只能侧过脸去。
“给七叔叔请安,大热天的,七叔叔快请屋里去。”
站在那一头的顾允升便再也不忍看自己的父亲,他左右看看没人,便缩到一边伸出袖子擦拭一下眼泪,心里告诫自己,可不能哭,若哭了,全族的心血都被自己连累了。待他缩进角落,却不想,他小叔叔顾茂理也在那厢无声掉泪。
想自己小叔叔,七窍通灵,春梅锭雪一般的人物,他自小聪慧,虽不爱仕途,家中也不会逼他,虽不敢说是国中俊才,却也是书画音律都是上品的娇贵公子。不说他小叔叔,家中的父亲,那厢跪着的族叔叔,兄弟们,侄儿们,都是一等一的俊才。诗文歌赋,琴棋书画,那个不是自小启蒙,多年苦修。
可是,你胸中便是有如花一般的锦绣文章,家里也要在这茫茫人间道活人的。
叔侄相对无言,顾茂理伸出袖子给自己侄儿擦下眼泪,强露了笑容出来道:“快去,莫让你爹爹劳累,他都三个月不得好睡了,你我再也不能任性由己了。”
就这般,叔侄二人一起来至顾昭面前,这是顾茂理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自己这位传说中的,京城第一纨绔,顾家的蚌珠儿。族中的七叔爷爷,当朝的平洲郡公爷。
今日,顾昭穿得一身翠色云纹袍子,腰间扎一条松鹿云芝阔玉带,头上是穿金双珠冠,足下蹬着一双闪色锻儿白底儿的小靴子。看样貌,也是上上品之人,冰肌玉骨不说,眼波流转间,更觉此人百般灵窍,千种丰神不能形出一二分神韵,这样的味道总不该在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中出现,可如今却偏偏面前站着一位。
顾茂理是个爱书画的,因此便是天生的视觉动物,顿时他的委屈便略略没了些,以往他心里将顾昭想成一个身上披红挂绿,一手马鞭,一手蒲扇,出门吆五喝六,脸上更是一脸横肉,来去之间,街坊四处惊飞,强抢民女也是不在话下。
“这位是?”顾昭看面前呆呆的站了一位三十上下的清俊人物,这人也不动,也不说话,只直直的打量自己。顾昭纳闷,便扭头问顾茂敏。
顾茂敏脸色一白,知道弟弟犯了呆气,便忙道:“小叔叔不知,这是家中三弟……”他话音未落,顾昭忽然面上露出毫不遮掩的喜色道:“可是咱家的顾子雨?”
众人闻言一惊,就连顾茂理也是一脸愕然。
顾昭轻笑,对周围人道:“昭自小顽劣,在外名声也是一派狼藉,着实令阿兄头疼。去岁阿兄实在看不过去,便请了染夕先生来家中授课,不求能成那一派的大家,只求能定定我的性子。却不想,咱们礼送过去了,染夕先生却言,你家顾子雨,师从于亭,画山水从不用稿,花鸟鱼虫更是不在话下!既你家已有那般疏朗润秀的人物,何必舍近求远?”
顾茂理脸薄,顿时脸色大红。这边施礼的晚辈,原本心里不情不愿,很多人心里都是觉着被侮辱一般。如今听到顾昭这般说,便隐约有了一丝好感。
听到顾茂理连称不敢,顾昭却一伸手从自己腰上解下一个荷包,一翻手竟然从里倒出两块不大的描金墨条来。
顾昭将墨条放进顾茂理手里笑眯眯的道:“三侄儿,这是前些日子无事,寻得一个古方,自己在家闲玩之物。虽比不上城中名墨,可这里我却放了奇香,三侄儿回去画画的时候,磨出闻闻便知道是什么味儿了。”
顾茂理是个愚人,便站在门口,举着墨条认真的闻了起来。
顾昭轻笑,直接拉住他道:“哎,我也是做来耍子的,今日不知道能见你,若早知道,定要准备一些其他的给你,说来惭愧,我这个长辈总是当得闲散。改日你过我哪里,我有几卷好画送你。”
顾茂理连连说好。
如今气氛正好,那边顾茂敏便道:“老三,赶紧带七叔叔入席,现下日头大,莫要晒着小叔叔。”
于是,这所谓的一家人便说说笑笑的进去了。相互面子,都给的诚意十足,心下十分满意。
主人宾客去了,细仔他们这等下人,便被带到一边廊下用饭,八个小厮一席,一席一室。他们坐的是小厮中的上席,也是八碟八碗,老酒一壶,菜品丰盛的很。正吃着,那边一起来的小家丁悄悄问细仔:“管家叔叔,来之前阿伯说,我们与这家早就不是一起的了,如何咱七爷对他们那般好?”
细仔瞧瞧左右没人,便压低声音道:“你懂什么,这不是早几年了。咱七爷如今在外做着官,那也是有官声的的。旁人如何,咱是不在乎,再加上跟这家早就分宗了,他家就是想闹,想靠,那也是不容易的。既都姓顾,何苦恶脸恶声得罪他,外人说不好,便不好了。若是老顾家也一起说不好,那对咱七爷,才是真不好呢!懂否?”
细仔一堆的好和不好你加他家,最后还甩了个懂否?只弄得这小家丁晕晕叨叨的半天翻不过劲儿。
不提那下面如何议论,却说顾昭被顾氏兄弟带着进了后面,他们一去,家中女人跟来贺寿的女眷便都急急的回避了。顾昭不用跟这老嫂子行大礼,便只施了半礼,奉上寿桃,寿面,还有刻丝寿星一座,寿字儿,寿星,仙鹤花纹的缎子各六匹。如今,这老太太,其实早就糊涂了,糊涂的话也不说,人也不认得,就只是笑呵呵的。也不说话,就那么慈祥的看着你,老年痴呆了,也很有文艺老太太的气质。
顾昭看老太太这般,便想起自己老哥哥,心里便有了一二分疼惜。他看这老太太被照顾的相当好,人的保养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自小处便能看出来,这家人对老太太是真心十分照顾的,虽做寿有一二分利用之心,可是看老太太的头发指甲肤色,那都是常年贴心照顾,才有今日这般好的颜色的。
因此心里对顾氏兄弟印象倒也好了些。
拜完了寿,顾昭被引着坐了上席,点了一折《吉祥草》,身边顾茂敏亲自陪着说些闲话,见见老枝儿的子弟,面前的桌子上碟碟碗碗里,放着的是蒸鹿尾、野鸡片汤、风猪片子、风羊片子,猪脑羹、芙蓉蛋、鹅肫掌羹、糟蒸鲥鱼、西施乳、文思豆腐羹、甲鱼肉片子汤……美味堆积成山,有些菜品顾昭都是头一次见到。
席间,也有听闻顾昭亲来此贺寿,临时找出帖子上门的官员。见顾昭在首席,那些人见缝插针的也来敬一杯,顾昭不善饮,便笑眯眯的也引荐这厢的顾氏子弟相陪,好话却也给加上几句,并不费力。便是如此,不知不觉中,却也喝多了几杯。
一阵冷风吹过,他跟顾茂敏倒句失礼,要下去更衣,顾茂敏便站起来,亲自引顾昭下去。这一路美景无数,穿曲北折,远处四桥烟雨,转眼来至一个小室,顾昭正准备进去,却不想,那边假山下忽然跑出一个幼童,穿着一身细棉布衣衫,咬着指头,闻着空气里的香味,一把抱住顾茂敏的腿撒娇道:“阿爷!什么时分,那些客人才会走?剩下肉肉给桂官儿吃?”
第一百二十三回
顾昭这几日魂魄不在,总是恍恍惚惚,他这人向来心思重,
就是有什么心事一般也不说,只等别人去猜。旁人与他不亲,自然不会因他不开心而去费尽心思,真正为他烦恼的,这世上怕是就只有阿润一人了。
老庙那边的遭遇令顾昭警醒,他无法想象瓜官儿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该要如何度过。一个家族,一个当家人,随意做一些在他看来很小的事情,后到最后连累的总归是族人。
自己又能看多久呢,一辈子,几十年,转眼的功夫。再没人比顾昭更明白岁月如刀割这件事的残酷性。他倒不是对老庙那边多么同情,若有一日自家倒了,怕是老庙那边会拍手称快也说不定呢。
这日晌午,阿润难得有空,便打发人去平洲巷子接了顾昭回来跟他一起吃饭。顾昭在那边住的熟了,每日眼里就只剩他阿兄,平日的情爱早就被他丢在一边,阿润腹内酸苦,却无人能说,只好独自暗暗闷气,顾昭不在他便只能写下经书清火,以往的淡然早就被他丢在一边,心里实在想念。想念之余也羞愧自己越发的不自省。
却说,细仔去了,只是说南边那边送来不少鲜活,府里做好了等顾昭回去吃。
老爷子这段时间犯了小性,谁也不让,偶然的形态竟与少年人相仿,说做什么就必须去做,说要什么就马上要弄到,谁也不能劝,就是顾昭他也不让了。
府里去接,老爷子并不愿意,还说,你若回去以后就再也不要来了。顾昭哭笑不得,许了不少东西,说了一大筐好话才哄的老哥哥高兴,这才急急的出门。
坐在车上,顾昭想起已经一个月没有好好陪阿润,便不由羞愧,前些日子虽生气,阿润从头到尾也没有为自己解释,他两世为人难免学会为他人着想,做事处处换位思考。事有两面,若他是阿润,许做事好不如他周全呢。其实,他也早不怪他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府里,一到后面,就看到阿润坐在饭桌前,那桌子上的饭菜俱都凉了,看上去十分恓惶。
几日不见,再打量阿润,顾昭也不知道那股子灵窍动了一下,便觉着他十分可怜,便无限内疚起来,他站在门口,话语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讨好,努力将话放软了道:“等了多久了,以后……若我有事,就别等了。”
阿润今日故意穿了月白的衫子,头发上也不着饰品,穿着的大衫也是足足大了两号,显得他十分瘦弱。他向来知道,这人是个嘴硬心软的,他说不出好话,就只能动些小心思。
阿润故作不在意,颇为大度的笑笑,站起来走过去,拉住顾昭的手上下打量,带着一些心疼的语调道:“你怎么瘦了?”
顾昭回头看到细仔他们还在,便别扭的抽出手道:“怎么会,阿兄那头吃的用的都是上好的,亏了谁也不能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