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病房里的人如潮水般退去,韩闻逸这才松了口气。刚才混乱之中病房被弄得一片狼藉,吕父愤怒地踹倒了一根医用架子,他先走过去把架子扶起,才回到病床边。
吕彤彤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
韩闻逸看着她这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调整心情,开口叫吕彤彤的名字。好半天,被子里的人微微动了一下,表示听到他说话了。
“彤彤,如果你现在是柳献……”他缓慢而温和地提醒,“你会怎么做呢?”
吕彤彤没反应。
韩闻逸不急着要她的答案,只是想让她不要沉浸在痛苦恐惧的情绪中,这时候让她进行一些改变角度的思考会对她有帮助。
“你慢慢想。几分钟后我再来,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的答案。”他说,“护士会在这里陪着你的。”
被子轻微耸动了一下,是吕彤彤的回答。
韩闻逸转身出了病房,去找吕彤彤的父母。
那对夫妻并没有走远,他们被医院的保安带到走廊上,可是他们不肯离开医院,就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保安无法武力驱逐,只能在边上盯着,以免他们再次硬闯病房。
医院的医生正在跟他们讲道理,告诉他们抑郁症是什么,指责他们不该对动手。可是吕父一脸冷漠,吕母低头哭泣,谁也没有在听医生说话。
韩闻逸走过去。
医生认得他,知道他是专业的,忙让出位置。他走到吕家父母面前,没有立刻开口,而是重新观察了他们一会儿。
吕父发怒的时候穷凶极恶,不发怒的时候就冷冰冰地坐在那里,像块石头。吕母则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一股哀怨。这是一个严父怨母的家庭。
韩闻逸在夫妻俩对面站定,重新进行自我介绍:“我叫韩闻逸,我是吕彤彤的心理咨询师。”
吕父用冷漠表示他的不屑。吕母继续抹眼泪。他们把他视为骗子,并不信任,甚至不想理睬。
韩闻逸平静地问道:“你们知道吕彤彤自杀过么?”
夫妻俩终于有反应了。
“她死了活该!”吕父再度怒发冲冠,“活着干什么,继续丢人现眼吗?”
做母亲的倒没有这么心狠。她满腔的怨气要发泄,她怨的不止是女儿,还要怨天怨地,怨的角度尤为清奇。
“t大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们把孩子送到这里来,读了两三年书,怎么就给弄成这样了?”她一字一句地质问,“她的事情都闹上新闻了,她还想跳楼自杀!你们t大的医院还拦着不让我们见她,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
医院的医生被这话气得不轻,正要开口跟他们理论,被韩闻逸拦住了。
“叔叔阿姨,那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他温和地问道。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和煦诚恳的态度让夫妻俩很难将他视为仇敌。他们对视一眼,都没吭声。来干什么?打孩子一顿?骂孩子一顿?看孩子再跳个楼?
韩闻逸一看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们完全是被情绪驱使着所有的行动。因此冲动又自负。
“我们来管教孩子,”吕父答不出来,只能瞪他,“关你什么事!”
“我明白您的想法。”韩闻逸的态度依旧是平和的。他不是来吵架的,他不是来彰显自己有多聪明的,他的职业让他明白如果想要让对方听他说话,指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不管他有多不情愿,他得先学会听别人说话,别人才有可能听他说话。
“您觉得孩子做了不好的事,您作为家长想要管教孩子。我非常理解。”
吕父一愣。吕母非常吃惊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显然都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我只是好奇,你们打算怎么做呢?”韩闻逸说。
夫妻两个又不说话了。有时候沉默是一种抗拒,有时候沉默是因为不知道答案。
怎么做?如果说他们有什么明确的目的,那大概是将他们的怒气发泄出来,其他一切都不明确。
韩闻逸垂眸,内心有点悲凉。五六十岁的人了,被社会洗练了这么多年,他们的行为却从来都不是深思熟虑的。他在他们身上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家庭的悲剧,他看到的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暴戾的人会将身边的人变得软弱,软弱的人又会将身边的人变得暴戾……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直到有人能够跳出这个循环。
双方僵持了很久,这样的局面让吕父倍感羞恼。他又一次恶狠狠地说:“我们的事情,不用你管!”
韩闻逸无奈叹气,有些疲惫。这个男人总是在愤怒。他不明白,愤怒是无能者的痛苦。他改变不了他的无能,他就改变不了他的愤怒。
他在这对夫妻边上坐下,慢慢地说道:“叔叔阿姨,你们觉得,如果国家改变法律,所有犯罪的人无论罪行大小,一律判处死刑。会把所有的犯罪行为全都杜绝吗?”
吕父吕母莫名地对视了一眼,不明白他为何会忽然把话题拐到这么奇怪的问题上。他们没有回答,但他们的表情还是给出了答案:他们觉得会。
韩闻逸轻轻笑了一下:“我觉得不会。我觉得这样的法律却会让不小心从超市拿了一条面包忘记付钱的人去抢劫金库,让不小心打破别人鼻子的人直接把人掐死——反正已经死罪难逃。”
他说:“过分严苛的法律也好,规矩也好,都会适得其反,你们觉得呢?”
夫妻俩瞠目结舌地愣了很久,终于听明白了他在影射他们“管教”过度。可他影射得那么心平气和,那么隐晦,他们心中有火,却竟不知要怎么发。而他说的,竟又不是全无道理的。
就在这时候,楼道口的方向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众人转头望去,看到几名穿着警服的人从楼道里出来。
警察径直走到他们跟前:“我们接到报警,是谁在医院里面闹事?”
韩闻逸有些惊讶。他倒是动过报警的念头,但他没来得及这么做。是谁报的警?
吕母一看到警察,急了,怨气又开始直冲云霄:“谁报警的?谁啊!我们管我们的女儿,怎么叫闹事了?”
原本局面已经暂时平息,警察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吕母这一叫唤,倒是对号入座了。值班护士和保安忙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给警察听。
吕父面上无光,立刻又开始骂骂咧咧;吕母心怀恐惧,又开始怨天怨地地抹眼泪。这里是医院,病房里还有很多重症患者,他们越是哭闹,警察和医生就越容不得他们。
“请你们跟我们回趟所里做笔录。”
警察还算客气地拍拍吕父的肩膀,示意他跟他们走。吕父却恼火地把警察的胳膊重重一扔:“别碰我!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们警察来管!”
强势有的时候很管用,有的时候也会碰钉子。因为他们终会碰上比他们更强势的人。
民警拿着执法记录仪,把每一个动作都拍下来,冷冰冰地通知:“不好意思,这事儿就归我们管。根据《治安处罚法》第二十三条规定,扰乱医疗场所秩序,处警告和200元以下罚款。如果你们还要继续闹事,影响医疗工作,可处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另外,拒绝配合我们工作,是妨碍执行公务,可增加拘留天数。我再问一遍,你们现在跟我们回派出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