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太后还政的力量太多, 而且紧密抱成团, 而他能调动的力量有限,如果强行打压,后果是致命的。
而让太后还政……他同样会陷入被动。太后一旦还政,其势力会立刻挤占朝堂,届时他将彻底失权,被排挤的无立足之地。
拓跋泓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是个皇帝。
刚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尽管父皇死的早,但他登基的过程还算顺利, 并未遭受太大挫折。十二岁登基,十四岁亲政, 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以至于他忘了自己能力有限。哪怕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无法掌控一切,也还是要受群臣的制约。
他没想到身为帝王的他有一天,会经历这种艰难,被迫要让出权力。
他病已经好了,然而仍未上朝。他深思熟虑了两月,这天夜里,他召进京兆王,问:“朕打算让出皇位,你觉得怎么样?”
他道:“朕打算让出皇位,由皇叔来接替朕做这个皇帝。”
他忽然提起这个话,京兆王给吓住了,顿时跪下,惊道:“皇上万万不能做此想啊!”
拓拔泓背对着他,低叹道:“朕近日一直在想此事。君主当由贤者当之。拓拔氏自有部落以来,定居代地,也一直是选贤能者为王。如此部落强盛,首领才能得到所有部众的拥护。道武皇帝一定要将天下传给自己的儿子,不许叔伯兄弟继位,这是不是一种自私呢?朕觉得这样不好。道武皇帝正是因为这种自私才送了命,连累的子孙皇帝们,也跟他一样,总是步步维艰,处处掣肘。德不胜其任,其祸必酷,才不衬其位,其殃必大。朕认为这句话很对。拓拔氏的部落先祖们能让位给叔伯兄弟,朕怎么就不能做尧舜呢?”
京兆王惶恐叩首道:“皇上万万不可如此说!”
他急忙道:“此一时彼一时!天下是一家的天下,父传子是天经地义!自始皇帝以来,哪朝哪代不是这样。凭武力选举首领,那是野蛮人的行为,不是儒家所说的君主。再说了,一家家产,如果叔伯兄弟都可以继承,那大家岂不是要打破头了吗?这样只会增加更多无谓的杀戮,绝不利于百姓和社稷!”
拓拔泓道:“你也觉得父传子是天经地义吗?”
他转身看着元子推,那眼神黑沉沉的没有任何情绪,却让人不寒而栗。
元子推自不会傻的以为拓拔泓是真觉得皇位父传子不合理,只是试探自己罢了。然而他拿这话来试探自己,元子推吓的都要冒汗了。这不是要他的命么!他毫不犹豫回答道:“自然是天经地义!”
拓拔泓道:“你说天经地义,可有人不这么觉得,他们要逼朕。你没看见他们都想逼朕退位。”
元子推诚惶诚恐道:“皇上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之主!天下百姓仰望皇上的恩泽如同禾苗仰望甘霖,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臣从未听说过!”
拓拔泓道:“是吗?”
元子推道:“臣绝无半句虚言!”
拓拔泓仰起头,心事重重,感叹了半晌,道:“朕知道你是哄朕高兴,只是这种空话听来没有任何意义。朕现在只想听一点实话,朕是不是个无能的皇帝。”
元子推道:“皇上英明果敢,不逊任何帝王。只是皇上而今尚年轻,遇到一些挫折也是再正常不过的。皇上万万不可胡思乱想。”
他情急道:“皇上是天下唯一的君主,无人可取代!”
拓拔泓冷笑一声,道:“什么无人可取代,分明是人人都想取代。”
元子推叩首,悲痛道:“皇上!皇上绝不能做此想!”
拓拔泓心有些悲凉:“他们想让太后还政。”
他道:“朕觉得,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位给皇叔。”
元子推道:“即便皇上想让位,也当让位给太子,而不是旁人。自古没有这样的道理!臣第一个不赞同!”
拓拔泓看了他一眼:“你当朕没有想过吗?如果让太子继位,太后势必要垂帘听政。朕就如了她的意了。”
他抬头望着殿前,冷声道:“朕不想让她如意。”
低下头,他看着元子推:“而今太子年纪尚幼,不能理政,让位给太子,摆明了是将朝政交到太后手中。到时候一切让她掌控,如何能行?拓拔氏历来禁止后宫干政,避免外戚专权,当年先帝驾崩,冯氏已经破例垂帘听政。才罢令五年,而今她又要再度还政,朕担心来日无能再能控制她。”
“朕若让位给皇叔,”他道,“皇叔在朝中年长有资历,自然能凡事决断,免得小人篡权。朕宁愿将这天下交给皇叔你,也不愿它落到冯氏外姓人手里。朕信得过皇叔,信不过她外人。”
他想到一个办法,既可以避开舆论的攻击,又可以保存实力。
他认真道:“有皇叔接替皇位,执掌京城,朕可以放心地代替拓拔氏南征北战。咱们叔侄齐心协力,还怕对付不了那些宵小吗?”
他意识到,自己处处掣肘,说到底还是因为“无功”。拓拔氏是马上得天下的,要想拥有真正的权力,必须得靠自己建功立业。否则得到的只是虚有其表的尊荣,而非真正的帝王权力。而拘束在宫中,这样一个复杂微妙的平衡的环境,他永远没有机会建功立业。
元子推双膝跪下,拒绝道:“皇上万万不可。这是坏了规矩,不说臣不能接受,朝臣们也不会接受。臣一心只愿辅佐皇上,替皇上尽忠,绝无任何非分之想。皇上这样做,来日只会增加无谓的杀戮,无利于宗室、朝廷。”
拓拔泓目了他半晌。
最后,他有些失落的转过身去,低叹道:“朕累了,你退下吧。”
元子推惶惶然离去了。
拓拔泓还是忘不了这事。
数日之后,拓拔泓特意在宫中设了场宴,召集群臣,同时将太后也请了过来。
拓拔泓几个月没上朝了,朝野呼唤太后还政,他躲在太华殿,愣是没出一点声。今日突然召集群臣,众人都预感到是有事了,心里都打起了鼓。殿中长案上罗列了美酒和佳肴,乐曲声欢乐激昂,奏的是西域龟兹引进的声乐,节奏明快,旋律清晰。然而在座众臣谁也无心赏乐,注意力都集中在御案上首的皇帝太后身上,气氛透着隐隐的压抑和沉闷。
冯凭面前放满了酒食,她目视着殿中裙摆飞旋的舞姬,一脸不苟言笑,筷子放在杯盏上没动过半分。
拓拔泓也没吃,只是一直饮酒,不断让身旁侍奉的宦官斟酒,一杯接着一杯。
席间,冯凭转过头来,劝道:“皇上少喝一点,当心醉了,身上病才刚刚好呢。”
她关心的虚伪,拓拔泓冷着脸,目不斜视,不想看到她假惺惺的嘴脸,只是敷衍说:“这又没有什么。”
或许他还年轻吧,他做不到明明讨厌一个人,恨一个人,却故作关切假意寒暄。这也越让他感到厌恶她。
口蜜腹剑,笑里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