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阁主愿意到处跑,宋源自然是拦不住的,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阁主亲点的陪伴他出城的人,除了屈易,另一个便是他自己,也没想到几人就在十里亭外呆了一会儿的功夫,他身上便又新增了一项任务。
宋源躬身应了一声“查出来了”,凑到了卓印清的身边,回答道:“那名内侍名唤和顺,是季太妃宫里面的人,而季正元交给和顺的那个锦囊,里面装的……是一截断指。”
方才探查出来的消息太过匪夷所思,宋源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才继续说道:“根据我这边得来的消息,季正元在被关押在天牢之时,曾经数次要求见季太妃,只是不知是何原因,季太妃一直没有出面,直到今日他流放之时,才派出来了一个内侍前来相送。那截断指为拇指,就是季正元自己的,想必他是想要凭此,来传达对季太妃避而不见的不满罢?”
卓印清沉默着听宋源将一番话说完,修长指尖在桌案上轻轻一敲,问他道:“我若是从今往后不再见你,你可会断掉自己一根手指头送来给我,以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满?”
宋源没想到卓印清会突然问自己这么一句,面上一本正经的表情瞬间破裂,连连摆手否认道:“若是真有这么一天,我宁愿在隐阁门口长跪,也不会这么做。”他这句话说完,又挠头思忖了片刻,继续补充道,“我这么做倒不是因为舍不得自己的手指头,就是觉得这么做不像是在宣誓自己的意志有多坚定,倒像是在威胁阁主一般。”
“这便是了,季正元这人惜命得很,若只是不满,绝对不会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卓印清蹙了蹙眉头,“至于威胁……”
宋源一脸期冀地看向卓印清。
只可惜卓印清的心思却非常人所能及,只见他右手成手刀状,对着自己的左手大拇指需做了一个砍手的动作,而后便摇了摇头道:“我觉得应该也不是威胁。”
宋源便郁结了,问道:“为何又不是?”
“因为如今季派分崩离析,季正元已然没有什么用来威胁人的资本了。”卓印清回答道,“我们继续用你来做例子,若是有人将你的断指寄给我,我兴许会觉得那是威胁,若是你自己将自己的断指寄给我,我要么觉得你疯了,要么觉得你是在向我求助,迫我为你做什么你一个人做不了的事情。”
“我们可不可以不拿我来举例子?”宋源的口吻带着些许委屈道。
“那我们便调转一下,若是我将自己的断指寄给你……”
宋源打了一个寒战:“别别别……阁主的手指头我不敢收,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我便先死给阁主看!”
卓印清的一番话被宋源这么一噎,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不停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源这个时候自然是不敢出声打扰的,更何况即便他说话了,他垂着头也听不见,便静静地候在一旁。
半晌之后,卓印清终于抬起头来。
宋源开怀道:“阁主这是理出来头绪了?”
卓印清说没有:“可能性有太多种,不过我觉得最为可能的,是季正元有什么事想请季太妃去做,奈何季太妃并不愿意,甚至对他避而不见,季正元在走投无路之下,为了让她按照他的意思来,才使出了这么一招来。”
宋源侧着脑袋想了想,与方才自己提的可能性比起来,卓印清说的这一个确实更通顺一些,不由叹道:“三千里流放路,什么时候能得今上赦免回到凌安城都未可知,也不知道季正元究竟提了什么样的要求,会让季太妃排斥到连见他最后一面都不想的地步。”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时刻留意着他的动静。”卓印清胸口有些闷,捂唇轻咳了两声后,又问向宋源道,“彦国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说到了彦国的事情,宋源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回答他道:“已经将阁主的话带给我们安排在太子翊身边的线人了,只是不知道为何,太子翊到了现在都没有什么动静。”
卓印清应了一声:“话带到了便够了。太子翊的胆子素来不大,这么重要的决定,总归是要给他一些时间好好思量思量的,若是待我离开凌安之前,他仍是没有行动,我们便应该准备另一条路了。”
宋源一喜:“阁主是已经定下回沂都的时间了么?”
卓印清微微一颔首:“凌安城这边该收的网已经收完了,还未来得及收的,其实已经不是我的棋局了,而沂都那边却在最紧要的关头,是以即便再不想离开,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毕竟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宋源知道卓印清那句时间不多意味什么,在跟随他的这些年中,宋源一直都明白卓印清的寿命要比常人短上许多,只是心中铺垫得再多,事到临头了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阁主。”宋源神色犹疑地开口,唤了卓印清一声。
“怎么了?”卓印清问道。
“阁主回到沂都之后,还会再来凌安么?”宋源鼓起勇气问道。
卓印清苍白指尖在桌案上轻轻一点,摇头轻声道:“应该是……回不来了。”
他说话的口吻平和,与寻常无异,宋源却无端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揪着一般,闷闷地让人喘不上气。
在隐阁中的众人都在为能回到彦国而欢喜的时候,卓印清却对这里生出了眷恋,只是他的眷恋与隐阁比起来太过渺小,让他不得不逼迫自己忽视它的存在。
宋源突然有一种感觉,楚老先生每每教训卓印清的话其实一点儿都没错,若是卓印清肩上没有背负着隐阁,没有国仇家恨,没有这一切的一切,即便他身中五觉散之毒,他也会活得比谁都洒脱风雅。
卓印清显然没有宋源那么多的离愁别绪,此时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然被推门而入的楚老先生吸引了去。
楚老先生手中端了一碗他的药,进屋之后,锐利的视线便上上下下将卓印清扫了一个遍,在看到他单薄的衣衫与略显苍白的面容之后,脸色阴沉得堪比砚台中的墨汁:“让你不要出去见风,你偏偏不听,看完那季正元了?”
卓印清笑道:“看完了。”
“好看么?”楚老先生又问。
“一个糟老头子能有什么好看的?”卓印清向后倚上椅背,意态风雅道,“不过十里亭那边的风景确实不错,我在那里赏了景致,活动了活动筋骨,晒了晒太阳,还……”
他的话到了这里卡了一下,估计也想不出来自己除了吹风,还做了什么益于身体的事情了。
宋源显然不明白卓印清劝慰楚老先生的良苦用心,急匆匆接话道:“还送了一趟无双长公主。”
卓印清瞥了他一眼,而后一本正经对楚老先生总结道:“总之这一趟回来,我觉得身体舒畅了许多。”
“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了!”楚老先生重重“哼”了一声,“你便少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快些将药喝了罢,待会儿我为你把脉,若是脉象有什么不平稳的地方,后面的这些日子你便别想再下床了。”
卓印清闻言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听楚老先生补充道:“你求我也没用。”
卓印清摇头轻叹,乖乖端起了白瓷碗。
卓印清的药向来都是极苦的,更何况自他五觉散发作至第二重之后,楚老先生还在药方里面添加了一味苦参。
苦参这东西药如其名,苦到只消让人闻上一下,脸就忍不住皱起来。宋源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从卓印清的药碗中飘过来的一股子浓浓苦涩味儿。
隐阁主怕苦在隐阁中是出了名的,以前每每喝药,都如同要了他的命似的,如今宋源眼见卓印清毫不犹豫地端起白瓷碗,面上的表情没有半分不乐意的样子,心中倒是突然觉得五觉散将卓印清那挑剔至极的味觉散去了,对他来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像是能猜出宋源心中想得是什么一般,卓印清忽然掀起眼帘来看向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宋源,和颜悦色道:“怎么,你又想要尝尝么?”
什么叫做“又”?!宋源被卓印清的话吓出一身冷汗,心道阁主你的心眼怎么能小成这样!自己不就是在方才多嘴了一句,提了一句无双长公主,他就能记仇记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