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凤姐来压住,心上终是不安.想起许多姊妹们在这里,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的,独自我这里,他们言三语四,刚刚凤姐来碰见。”想来想去,终是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声饮泣,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服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儿道:“奶奶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岫烟笑谢道:“承***好意,只是因我丢了衣服,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你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承你***情,我算领了。”倒拿个荷包给了丰儿.那丰儿只得拿了去了.不多时,又见平儿同着丰儿过来,岫烟忙迎着问了好,让了坐.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意。”平儿道:“奶奶说,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着脸笑谢道:“这样说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回茶.
平儿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接着问好.平儿便问道:“你那里来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我才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邢姑娘那里来么?平儿道:“你怎么知道?婆子道:“方才听见说.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你回来坐着罢。”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说着走了.平儿回来,回复了凤姐.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看见婆子回来,述起岫烟的事,宝钗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宝钗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天苦.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咱们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们家里人。”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来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们那里是不放心,不过将来探探消息儿罢咧.这两天都被我干出去了.以后吩咐了门上,不许传进这种人来。”薛姨妈道:“又是蒋玉菡那些人哪?薛蝌道:“蒋玉菡却倒没来,倒是别人。”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不觉又伤心起来,说道:“我虽有儿,如今就象没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我侄儿,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你自己从今更要学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妇儿,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着女婿能干,他就有日子过了.若邢丫头也象这个东西,说着把手往里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邢丫头实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贫,耐得富.只是等咱们的事情过去了,早些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至于这个,可算什么呢。”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薛蝌回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这种人,偏教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岫烟这种人,偏教他这样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工夫,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正在那里想时,只见宝蟾推门进来,拿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实在叫二爷操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日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说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着大爷就伏侍的着二爷,这有何妨呢。”薛蝌一则秉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只是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刚才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个酒儿,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来的酒上实在很有限,挤住了偶然喝一钟,平日无事是不能喝的.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道:“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天气寒,看凉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这些个礼。”宝蟾也不答言,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见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了几分.却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么样,却指着金桂的名儿,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也不好。”忽又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得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焉知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儿,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索性倒怕起来.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扑哧的笑了一声,把薛蝌倒唬了一跳.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下卷 第九十一回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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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薛蝌正在狐疑,忽听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宝蟾,定是金桂.只不理他们,看他们有什么法儿。”听了半日,却又寂然无声.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门,刚要脱衣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薛蝌此时被宝蟾鬼混了一阵,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是如何是可.听见窗纸微响,细看时,又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掩了怀,坐在灯前,呆呆的细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猛回头,看见窗上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着眼看时,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听得吱吱的笑声,薛蝌连忙把灯吹灭了,屏息而卧.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二爷为什么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这句话仍是宝蟾的语音.薛蝌只不作声装睡.又隔有两句话时,又听得外面似有恨声道:“天下那里有这样没造化的人。”薛蝌听了是宝蟾又似是金桂的语音,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一番意思,翻来覆去,直到五更后才睡着了.刚到天明,早有人来扣门.薛蝌忙问是谁,外面也不答应.薛蝌只得起来,开了门看时,却是宝蟾,拢着头发,掩着怀,穿一件片锦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未穿裙,正露着石榴红洒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原来宝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见,赶早来取家伙.薛蝌见他这样打扮,便走进来,心中又是一动,只得陪笑问道:“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宝蟾把脸红着,并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着就走.薛蝌见他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里想道:“这也罢了.倒是他们恼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来缠。”于是把心放下,唤人舀水洗脸.自己打算在家里静坐两天,一则养养心神,二则出去怕人找他.原来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见薛家无人,只有薛蝌在那里办事,年纪又轻,便生许多觊觎之心.也有想插在里头做跑腿的,也有能做状子的,认得一二个书役的,要给他上下打点的,甚至有叫他在内趁钱的,也有造作谣言恐吓的:种种不一.薛蝌见了这些人,远远躲避,又不敢面辞,恐怕激出意外之变,只好藏在家中,听候传详.不提.
且说金桂昨夜打发宝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宝蟾回来将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说了.金桂见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瞧不起,欲把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可惜了这个人,心里倒没了主意,怔怔的坐着.那知宝蟾亦知薛蟠难以回家,正欲寻个头路,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见金桂所为先已开了端了,他便乐得借风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拨.见薛蝌似非无情,又不甚兜揽,一时也不敢造次,后来见薛蝌吹灯自睡,大觉扫兴,回来告诉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再作道理.及见金桂怔怔的,似乎无技可施,他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里那里睡得着,翻来覆去,想出一个法子来:不如明儿一早起来,先去取了家伙,却自己换上一两件动人的衣服,也不梳洗,越显出一番娇媚来.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装出一番恼意,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泊岸,不愁不先到手.及至见了薛蝌,仍是昨晚这般光景,并无邪僻之意,自己只得以假为真,端了碟子回来,却故意留下酒壶,以为再来搭转之地.只见金桂问道:“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么?宝蟾道:“没有。”二爷也没问你什么?宝蟾道:“也没有。”金桂因一夜不曾睡着,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只得回思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如我分惠于他,他自然没有不尽心的.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脚,倒不如和他商量一个稳便主意。”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宝蟾道:“倒象个糊涂人。”金桂听了笑道:“你如何说起爷们来了。”宝蟾也笑道:“他辜负***心,我就说得他。”金桂道:“他怎么辜负我的心,你倒得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东西吃,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心么。”说着,却把眼溜着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别胡想.我给他送东西,为大爷的事不辞劳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说瞎话,所以问你.你这些话向我说,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还有两个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声张起来,不是顽的。”金桂也觉得脸飞红了,因说道:“你这个丫头就不是个好货!想来你心里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宝蟾道:“只是奶奶那么想罢咧,我倒是替奶奶难受.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那个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他是个小叔子,又没娶媳妇儿,奶奶就多尽点心儿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过几天他感***情,他自然要谢候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儿在咱们屋里,我帮着奶奶灌醉了他,怕跑了他?他要不应,咱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他害怕,他自然得顺着咱们的手儿.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咱们也不至白丢了脸面.奶奶想怎么样?金桂听了这话,两颧早已红晕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偷过多少汉子的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宝蟾把嘴一撇,笑说道:“罢哟,人家倒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往我们说这个话咧。”从此金桂一心笼络薛蝌,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少觉安静.
当日宝蟾自去取了酒壶,仍是稳稳重重一脸的正气.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后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错想了他们,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负了他这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后倒要和自己也闹起来,岂非自惹的呢.过了两天,甚觉安静.薛蝌遇见宝蟾,宝蟾便低头走了,连眼皮儿也不抬,遇见金桂,金桂却一盆火儿的赶着.薛蝌见这般光景,反倒过意不去.这且不表.
且说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几天安静,待人忽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为罕事.薛姨妈十分欢喜,想到必是薛蟠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败坏了这几年.目今闹出这样事来,亏得家里有钱,贾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妇儿忽然安静起来,或者是蟠儿转过运气来了,也未可知,于是自己心里倒以为希有之奇.这日饭后扶了同贵过来,到金桂房里瞧瞧.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人和金桂说话.同贵知机,便说道:“大奶奶,老太太过来了。”说着已到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儿在房门后一躲,薛姨妈一吓,倒退了出来.金桂道:“太太请里头坐.没有外人,他就是我的过继兄弟,本住在屯里,不惯见人,因没有见过太太.今儿才来,还没去请太太的安。”薛姨妈道:“既是舅爷,不妨见见。”金桂叫兄弟出来,见了薛姨妈,作了一个揖,问了好.薛姨妈也问了好,坐下叙起话来.薛姨妈道:“舅爷上京几时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妈没有人管家,把我过继来的.前日才进京,今日来瞧姐姐。”薛姨妈看那人不尴尬,于是略坐坐儿,便起身道:“舅爷坐着罢。”回头向金桂道:“舅爷头上末下的来,留在咱们这里吃了饭再去罢。”金桂答应着,薛姨妈自去了.金桂见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着,今日可是过了明路的了,省得我们二爷查考你.我今日还叫你买些东西,只别叫众人看见。”夏三道:“这个交给我就完了.你要什么,只要有钱,我就买得来。”金桂道:“且别说嘴,你买上了当,我可不收。”说着,二人又笑了一回,然后金桂陪夏三吃了晚饭,又告诉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一回,夏三自去.从此夏三往来不绝.虽有个年老的门上人,知是舅爷,也不常回,从此生出无限风波,这是后话.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妈打开叫宝钗看时,上写:
男在县里也不受苦,母亲放心.但昨日县里书办说,府
里已经准详,想是我们的情到了.岂知府里详上去,道里反
驳下来.亏得县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顶上去了.那
道里却把知县申饬.现在道里要亲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没有托到.母亲见字,快快托人求道爷去.还叫
兄弟快来,不然就要解道.银子短不得.火速,火速.薛姨妈听了,又哭了一场,自不必说.薛蝌一面劝慰,一面说道:“事不宜迟。”薛姨妈没法,只得叫薛蝌到县照料,命人即便收拾行李,兑了银子,家人李祥本在那里照应的,薛蝌又同了一个当中伙计连夜起程.
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又恐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着,直闹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的,心上又急,又苦劳了一会,晚上就发烧.到了明日,汤水都吃不下.莺儿去回了薛姨妈.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薛姨妈慌了手脚,便哭得死去活来.宝琴扶着劝薛姨妈.秋菱也泪如泉涌,只管叫着.宝钗不能说话,手也不能摇动,眼干鼻塞.叫人请医调治,渐渐苏醒回来.薛姨妈等大家略略放心.早惊动荣宁两府的人,先是凤姐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后王夫人又送至宝丹来.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发丫头来问候,却都不叫宝玉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终不见效,还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后来宝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没有瞧去.
那时薛蝌又有信回来,薛姨妈看了,怕宝钗耽忧,也不叫他知道.自己来求王夫人,并述了一会子宝钗的病.薛姨妈去后,王夫人又求贾政.贾政道:“此事上头可托,底下难托,必须打点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因说道:“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该早些娶了过来才是,别叫他糟踏坏了身子。”贾政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他家乱忙,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经年近岁逼,不无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应了.到了明日,王夫人将贾政的话向薛姨妈述了.薛姨妈想着也是.到了饭后,王夫人陪着来到贾母房中,大家让了坐.贾母道:“姨太太才过来?薛姨妈道:“还是昨儿过来的.因为晚了,没得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便把贾政昨夜所说的话向贾母述了一遍,贾母甚喜.说着,宝玉进来了.贾母便问道:“吃了饭了没有?宝玉道:“才打学房里回来,吃了要往学房里去,先见见老太太.又听见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请安.因问:宝玉坐了坐,见薛姨妈情形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
晚间回来,都见过了,便往潇湘馆来.掀帘进去,紫鹃接着,见里间屋内无人,宝玉道:“姑娘那里去了?紫鹃道:“上屋里去了.知道姨太太过来,姑娘请安去了.二爷没有到上屋里去么?宝玉道:鹃道:“不定。”宝玉往外便走.刚出屋门,只见黛玉带着雪雁,冉冉而来.宝玉道:“妹妹回来了。”缩身退步进来.
黛玉进来,走入里间屋内,便请宝玉里头坐.紫鹃拿了一件外罩换上,然后坐下,问道:“你上去看见姨妈没有?宝玉道:“见过了。”黛玉道:“姨妈说起我没有?宝玉道:“不但没有说起你,连见了我也不象先时亲热.今日我问起宝姐姐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这两天没有去瞧他么。”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宝玉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道了,也没有去。”黛玉道:“可不是。”宝玉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去,老爷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象从前这扇小门走得通的时候,要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他那里知道这个原故。”宝玉道:“宝姐姐为人是最体谅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宝姐姐,更不体谅,又不是姨妈病,是宝姐姐病.向来在园中,做诗赏花饮酒,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你看见他家里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象没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恼呢。”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宝玉听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见宝玉这样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书来细看了一会.只见宝玉把眉一皱,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才刚我说的都是顽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那里还来应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语,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鸹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声中。”忽见秋纹走来说道:“请二爷回去.老爷叫人到园里来问过,说二爷打学里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只说已经来了.快去罢。”吓得宝玉站起身来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下卷 第九十二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9 本章字数:7360
话说宝玉从潇湘馆出来,连忙问秋纹道:“老爷叫我作什么?秋纹笑道:“没有叫,袭人姐姐叫我请二爷,我怕你不来,才哄你的。”宝玉听了才把心放下,因说:“你们请我也罢了,何苦来唬我。”说着,回到怡红院内.袭人便问道:“你这好半天到那里去了?宝玉道:“在林姑娘那边,说起薛姨妈宝姐姐的事来,便坐住了。”袭人又问道:“说些什么?宝玉将打禅语的话述了一遍.袭人道:“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或讲究些诗句,也是好的,怎么又说到禅语上了.又不是和尚。”宝玉道:“你不知道,我们有我们的禅机,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袭人笑道:“你们参禅参翻了,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了.宝玉道:“头里我也年纪小,他也孩子气,所以我说了不留神的话,他就恼了.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没有恼的了.只是他近来不常过来,我又念书,偶然到一处,好象生疏了似的。”袭人道:“原该这么着才是.都长了几岁年纪了,怎么好意思还象小孩子时候的样子.宝玉点头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说那个.我问你,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袭人道:“没有说什么。”宝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齐打伙儿坐下喝酒说笑.我今日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这会子没有信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爷知道了又说我偷懒。”袭人道:“据我说,你竟是去的是.才念的好些儿了,又想歇着.依我说也该上紧些才好.昨儿听见太太说,兰哥儿念书真好,他打学房里回来,还各自念书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气.倒不如明儿早起去罢。”麝月道:“这样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倒叫学房里说: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呀,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依我说落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记了,咱们这里就不消寒了么,咱们也闹个会儿不好么.袭人道:“都是你起头儿,二爷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袭人啐道:“小蹄子,人家说正经话,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为你。”袭人道:“为我什么?麝月道:“二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巴不得二爷早一刻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儿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
袭人正要骂他,只见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叫二爷明儿不用上学去呢.明儿请了姨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来,家里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们都请了,明儿来赴什么消寒会呢。”宝玉没有听完便喜欢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兴的,明日不上学是过了明路的了。”袭人也便不言语了.那丫头回去.宝玉认真念了几天书,巴不得顽这一天.又听见薛姨妈过来,想着宝姐姐自然也来.心里喜欢,便说:“快睡罢,明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里请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学,贾政也没言语,便慢慢退出来,走了几步便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见众人都没来,只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巧姐儿,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回来就来。”贾母笑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等他们总不来,只有你二叔叔来了.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你二叔叔请安。”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巧姐儿道: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顽,那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女孝经》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他,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贾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儿叫你二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宝玉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巧姐儿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宝玉道:“你念了懂得吗?你要不懂,我倒是讲讲这个你听罢。”贾母道:“做叔叔的也该讲究给侄女听听。”宝玉道:“那文王后妃是不必说了,想来是知道的.那姜后脱簪待罪,齐国的无盐虽丑,能安邦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还有画荻教子的,这是不厌贫的.那苦的里头,有乐昌公主破镜重圆,苏蕙的回文感主.那孝的是更多了,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等类也多,我也说不得许多.那个曹氏的引刀割鼻,是魏国的故事.那守节的更多了,只好慢慢的讲.若是那些艳的,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等.妒的是秃妾发,怨洛神等类,也少.文君,红拂是女中的……贾母听到这里,说:“够了,不用说了.你讲的太多,他那里还记得呢。”巧姐儿道:“二叔叔才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念过的二叔叔一讲,我更知道了好些。”宝玉道:“那字是自然认得的了,不用再理.明儿我还上学去呢。”巧姐儿道:“我还听见我妈妈昨儿说,我们家的小红头里是二叔叔那里的,我妈妈要了来,还没有补上人呢.我妈妈想着要把什么柳家的五儿补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宝玉听了更喜欢,笑着道:“你听你妈妈的话!要补谁就补谁罢咧,又问什么要不要呢。”因又向贾母笑道:“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又有这个聪明儿,只怕将来比凤姐姐还强呢,又比他认的字。”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得字呢也好,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紧的。”巧姐儿道:“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什么扎花儿咧,拉锁子,我虽弄不好,却也学着会做几针儿。”贾母道:“咱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儿答应着是,还要宝玉解说《列女传》,见宝玉呆呆的,也不敢再说.
你道宝玉呆的是什么?只因柳五儿要进怡红院,头一次是他病了不能进来,第二次王夫人撵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后来又在吴贵家看晴雯去,五儿跟着他妈给晴雯送东西去,见了一面,更觉娇娜妩媚.今日亏得凤姐想着,叫他补入小红的窝儿,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想他.
贾母等着那些人,见这时候还不来,又叫丫头去请.回来李纨同着他妹子,探春,惜春,史湘云,黛玉都来了,大家请了贾母的安.众人厮见.独有薛姨妈未到,贾母又叫请去.果然姨妈带着宝琴过来.宝玉请了安,问了好.只不见宝钗,邢岫烟二人.黛玉便问起宝姐姐为何不来?薛姨妈假说身上不好.邢岫烟知道薛姨妈在坐,所以不来.宝玉虽见宝钗不来,心中纳闷,因黛玉来了,便把想宝钗的心暂且搁开.不多时,邢王二夫人也来了.凤姐听见婆婆们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后,只得打发平儿先来告假,说是正要过来,因身上发热,过一回儿就来.贾母道:“既是身上不好,不来也罢.咱们这时候很该吃饭了。”丫头们把火盆往后挪了一挪儿,就在贾母榻前一溜摆下两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饭,依旧围炉闲谈,不须多赘.
且说凤姐因何不来?头里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迟了,不好意思,后来旺儿家的来回说:“迎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里来。”凤姐听了纳闷,不知又是什么事,便叫那人进来,问:“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么好的,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实在是司棋的母亲央我来求***。”凤姐道:“司棋已经出去了,为什么来求我?那人道:“自从司棋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他母亲见了,恨得什么似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道:`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他母亲骂他:`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道:`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的.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他妈气得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那知道那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直流,竟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他表兄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他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若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他妈妈看见了便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说有钱,他便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只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金珠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便由着外甥去.那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诧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司棋的母亲见他外甥又不哭,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得了不得.如今坊上知道了,要报官.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凤姐听了,诧异道:“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他行睦锩皇氯怂频*,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他撕掳就是了。”凤姐打发那人去了,才过贾母这边来.不提.
且说贾政这日正与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输赢也差不多,单为着一只角儿死活未分,在那里打劫.门上的小厮进来回道:“外面冯大爷要见老爷。”贾政道:“请进来。”小厮出去请了,冯紫英走进门来.贾政即忙迎着.冯紫英进来,在书房中坐下,见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来观局。”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冯紫英道:“好说,请下罢。”贾政道:“有什么事么?冯紫英道:“没有什么话.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学几着儿。”贾政向詹光道:“冯大爷是我们相好的,既没事,我们索性下完了这一局再说话儿.冯大爷在旁边瞧着。”冯紫英道:“下采不下采?詹光道:“下采的。”冯紫英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贾政道:“多嘴也不妨,横竖他输了十来两银子,终久是不拿出来的.往后只好罚他做东便了。”詹光笑道:“这倒使得。”冯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对下么?贾政笑道:“从前对下,他输了,如今让他两个子儿,他又输了.时常还要悔几着,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没有的事。”贾政道:“你试试瞧。”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棋来,詹光还了棋头,输了七个子儿.冯紫英道:“这盘终吃亏在打劫里头.老伯劫少,就便宜了。”
贾政对冯紫英道:“有罪,有罪.咱们说话儿罢。”冯紫英道:“小侄与老伯久不见面,一来会会,二来因广西的同知进来引见,带了四种洋货,可以做得贡的.一件是围屏,有二十四扇k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间虽说不是玉,却是绝好的硝子石,石上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等物.一扇上有五六十个人,都是宫妆的女子,名为《汉宫春晓》.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细腻.点缀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观园中正厅上却可用得着.还有一个钟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个小童儿拿着时辰牌,到了什么时候他就报什么时辰.里头也有些人在那里打十番的.这是两件重笨的,却还没有拿来.现在我带在这里两件却有些意思儿。”就在身边拿出一个锦匣子,见几重白锦裹着,揭开了锦子,第一层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头金托子大红绉绸托底,上放着一颗桂圆大的珠子,光华耀目.冯紫英道:“据说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个盘儿来.詹光即忙端过一个黑漆茶盘,道:“使得么?冯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怀里掏出一个白绢包儿,将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盘子里散着,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将盘置于桌上.看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滚到大珠身边来,一回儿把这颗大珠子抬高了,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这也奇怪。”贾政道:“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那冯紫英又回头看着他跟来的小厮道:“那个匣子呢?那小厮赶忙捧过一个花梨木匣子来.大家打开看时,原来匣内衬着虎纹锦,锦上叠着一束蓝纱.詹光道:“这是什么东西?冯紫英道:“这叫做鲛绡帐。”在匣子里拿出来时,叠得长不满五寸,厚不上半寸,冯紫英一层一层的打开,打到十来层,已经桌上铺不下了.冯紫英道:“你看里头还有两折,必得高屋里去才张得下.这就是鲛丝所织,暑热天气张在堂屋里头,苍蝇蚊子一个不能进来,又轻又亮。”贾政道:“不用全打开,怕叠起来倒费事。”詹光便与冯紫英一层一层折好收拾.冯紫英道:“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很贵,两万银他就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贾政道:“那里买得起。”冯紫英道:“你们是个国戚,难道宫里头用不着么?贾政道:“用得着的很多,只是那里有这些银子.等我叫人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冯紫英道:“很是。”
贾政便着人叫贾琏把这两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并.叫人请了邢王二夫人凤姐儿都来瞧着,又把两件东西一一试过.贾琏道:“他还有两件:一件是围屏.一件是乐钟.共总要卖二万银子呢。”凤姐儿接着道:“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里有这些闲钱.咱们又不比外任督抚要办贡.我已经想了好些年了,象咱们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义庄,再置些坟屋.往后子孙遇见不得意的事,还是点儿底子,不到一败涂地.我的意思是这样,不知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怎么样.若是外头老爷们要买,只管买。”贾母与众人都说:“这话说的倒也是。”贾琏道:“还了他罢.原是老爷叫我送给老太太瞧,为的是宫里好进.谁说买来搁在家里?老太太还没开口,你便说了一大些丧气话!”
说着,便把两件东西拿了出去,告诉了贾政,说老太太不要.便与冯紫英道:“这两件东西好可好,就只没银子.我替你留心,有要买的人,我便送信给你去。”冯紫英只得收拾好,坐下说些闲话,没有兴头,就要起身.贾政道:“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罢。”冯紫英道:“罢了,来了就叨扰老伯吗!贾政道:“说那里的话。”正说着,人回:“大老爷来了。”贾赦早已进来.彼此相见,叙些寒温.不一时摆上酒来,肴馔罗列,大家喝着酒.至四五巡后,说起洋货的话,冯紫英道:“这种货本是难消的,除非要象尊府这种人家,还可消得,其余就难了。”贾政道:“这也不见得。”贾赦道:“我们家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这回儿也不过是个空门面。”冯紫英又问:“东府珍大爷可好么?我前儿见他,说起家常话儿来,提到他令郎续娶的媳妇,远不及头里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后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没有问起。”贾政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也是这里大家,从前做过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紫英道:“胡道长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么样.也罢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贾琏道:“听得内阁里人说起,贾雨村又要升了。”贾政道:“这也好,不知准不准。”贾琏道:“大约有意思的了。”冯紫英道:“我今儿从吏部里来,也听见这样说.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不是?贾政道:“是。”冯紫英道:“是有服的还是无服的?贾政道:“说也话长.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苏州,甚不得意.有个甄士隐和他相好,时常周济他.以后中了进士,得了榜下知县,便娶了甄家的丫头.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岂知甄士隐弄到零落不堪,没有找处.雨村革了职以后,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扬州巡盐的时候,请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儿是他的学生.因他有起复的信要进京来,恰好外甥女儿要上来探亲,林姑老爷便托他照应上来的,还有一封荐书,托我吹嘘吹嘘.那时看他不错,大家常会.岂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因又笑说道:“几年门子也会钻了.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象雨村算便宜的了.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就是甄家,从前一样功勋,一样的世袭,一样的起居,我们也是时常往来.不多几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请安,还很热闹.一回儿抄了原籍的家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下也着实惦记.看了这样,你想做官的怕不怕?贾赦道:“咱们家是最没有事的。”冯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则里头有贵妃照应,二则故旧好亲戚多,三则你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爷们,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道:“虽无刁钻刻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那里当得起。”贾赦道:“咱们不用说这些话,大家吃酒罢。”大家又喝了几杯,摆上饭来.吃毕,喝茶.冯家的小厮走来轻轻的向紫英说了一句,冯紫英便要告辞了.贾赦贾政道:“你说什么?小厮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贾政叫人看时,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贾政道:“那两件东西你收拾好了么?冯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价钱还自然让些。”贾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听信罢.天气冷,请罢,别送了。”贾赦贾政便命贾琏送了出去.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