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请安.贾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云也将那里过日平安的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泪落.贾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觉悲伤起来.史湘云劝解一回,又到各家请安问好毕,仍到贾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家这样人家被薛大哥闹的家破人亡.今年虽是缓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减等?贾母道:“你还不知道呢,昨儿蟠儿媳妇死的不明白,几乎又闹出一场大事来.还幸亏老佛爷有眼,叫他带来的丫头自己供出来了,那夏奶奶才没的闹了,自家拦住相验.你姨妈这里才将皮裹肉的打发出去了.你说说,真真是六亲同运!薛家是这样了,姨太太守着薛蝌过日,为这孩子有良心他说哥哥在监里尚未结局,不肯娶亲.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边也就很苦.琴姑娘为他公公死了尚未满服,梅家尚未娶去.二太太的娘家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爷也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也是打饥荒.甄家自从抄家以后别无信息。”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书字回家么?贾母道:“自从嫁了去,二老爷回来说,你三姐姐在海疆甚好.只是没有书信,我也日夜惦记,为着我们家连连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顾不来.如今四丫头也没有给他提亲.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里的时侯更苦些.只可怜你宝姐姐,自过了门,没过一天安逸日子.你二哥哥还是这样疯疯颠颠,这怎么处呢!湘云道:“我从小儿在这里长大的,这里那些人的脾气我都知道的.这一回来了,竟都改了样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时没来,他们生疏我.我细想起来,竟不是的,就是见了我,瞧他们的意思原要象先前一样的热闹,不知道怎么,说说就伤心起来了.我所以坐坐就到老太太这里来了。”贾母道:“如今这样日子在我也罢了,你们年轻轻儿的人还了得!我正要想个法儿叫他们还热闹一天才好,只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湘云道:“我想起来了,宝姐姐不是后儿的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他拜过寿,大家热闹一天.不知老太太怎么样?贾母道:“我真正气糊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日可不是他的生日!我明日拿出钱来,给他办个生日.他没有定亲的时侯倒做过好几次,如今他过了门,倒没有做.宝玉这孩子头里很伶俐很淘气,如今为着家里的事不好,把这孩子越发弄的话都没有了.倒是珠儿媳妇还好,他有的时侯是这么着,没的时侯他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倒难为他。”湘云道:“别人还不离,独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来引导他们,看他们怎么样.但是他们嘴里不说,心里要抱怨我,说我有了——湘云说到那里,却把脸飞红了.贾母会意,道:“这怕什么.原来姊妹们都是在一处乐惯了的,说说笑笑,再别要留这些心.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你宝姐姐生来是个大方的人,头里他家这样好,他也一点儿不骄傲,后来他家坏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宝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样安顿,一时待他不好,不见他有什么烦恼.我看这孩子倒是个有福气的.你林姐姐那是个最小性儿又多心的,所以到底不长命.凤丫头也见过些事,很不该略见些风波就改了样子,他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器了.后儿宝丫头的生日,我替另拿出银子来,热热闹闹给他做个生日,也叫他欢喜这一天。”湘云答应道:“老太太说得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们都请来了,大家叙一叙。”贾母道:“自然要请的。”一时高兴道:“叫鸳鸯拿出一百银子来交给外头,叫他明日起预备两天的酒饭。”鸳鸯领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无话.次日传话出去,打发人去接迎春,又请了薛姨妈宝琴,叫带了香菱来.又请李婶娘.不多半日,李纹李绮都来了.宝钗本没有知道,听见老太太的丫头来请,说:“薛姨太太来了,请二奶奶过去呢。”宝钗心里喜欢,便是随身衣服过去,要见他母亲.只见他妹子宝琴并香菱都在这里,又见李婶娘等人也都来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完了,所以来问侯的。”便去问了李婶娘好,见了贾母,然后与他母亲说了几句话,便与李家姐妹们问好.湘云在旁说道:“太太们请都坐下,让我们姐妹们给姐姐拜寿.宝钗听了倒呆了一呆,回来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吗!便说:“妹妹们过来瞧老太太是该的,若说为我的生日,是断断不敢的。”正推让着,宝玉也来请薛姨妈李婶娘的安.听见宝钗自己推让,他心里本早打算过宝钗生日,因家中闹得七颠八倒,也不敢在贾母处提起,今见湘云等众人要拜寿,便喜欢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诉老太太来.湘云笑道:“扯臊,老太太还等你告诉.你打量这些人为什么来?是老太太请的!宝钗听了,心下未信.只听贾母合他母亲道:“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家里接二连三的有事,总没有给他做过生日.今日我给他做个生日,请姨太太,太太们来大家说说话儿.薛姨妈道:“老太太这些时心里才安,他小人儿家还没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二哥哥,难道二嫂子就不疼了么!况且宝姐姐也配老太太给他做生日。”宝钗低头不语.宝玉心里想道:“我只说史妹妹出了阁是换了一个人了,我所以不敢亲近他,他也不来理我.如今听他的话,原是和先前一样的.为什么我们那个过了门更觉得腼腆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呢?正想着,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回来了。”随后李纨凤姐都进来,大家厮见一番.迎春提起他父亲出门,说:“本要赶来见见,只是他拦着不许来,说是咱们家正是晦气时侯,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过,没有来,直哭了两三天。”凤姐道:“今儿为什么肯放你回来?迎春道:“他又说咱们家二老爷又袭了职,还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来。”说着,又哭起来.贾母道:“我原为气得慌,今日接你们来给孙子媳妇过生日,说说笑笑解个闷儿.你们又提起这些烦事来,又招起我的烦恼来了。”迎春等都不敢作声了.凤姐虽勉强说了几句有兴的话,终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贾母心里要宝钗喜欢,故意的呕凤姐儿说话.凤姐也知贾母之意,便竭力张罗,说道:“今儿老太太喜欢些了.你看这些人好几时没有聚在一处,今儿齐全。”说着回过头去,看见婆婆尤氏不在这里,又缩住了口.贾母为着齐全两字,也想邢夫人等,叫人请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听见老太太叫,不敢不来,心内也十分不愿意,想着家业零败,偏又高兴给宝钗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来了也是无精打采的.贾母问起岫烟来,邢夫人假说病着不来.贾母会意,知薛姨妈在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时摆下果酒.贾母说:“也不送到外头,今日只许咱们娘儿们乐一乐。”宝玉虽然娶过亲的人,因贾母疼爱,仍在里头打混,但不与湘云宝琴等同席,便在贾母身旁设着一个坐儿,他代宝钗轮流敬酒.贾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儿再到各处行礼去.若如今行起来了,大家又闹规矩,把我的兴头打回去就没趣了。”宝钗便依言坐下.贾母又叫人来道:“咱们今儿索性洒脱些,各留一两个人伺侯.我叫鸳鸯带了彩云,莺儿,袭人,平儿等在后间去,也喝一钟酒。”鸳鸯等说:“我们还没有给二奶奶磕头,怎么就好喝酒去呢.贾母道:“我说了,你们只管去,用的着你们再来。”鸳鸯等去了.这里贾母才让薛姨妈等喝酒,见他们都不是往常的样子,贾母着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着?大家高兴些才好。”湘云道:“我们又吃又喝,还要怎样!凤姐道:“他们小的时侯儿都高兴,如今都碍着脸不敢混说,所以老太太瞧着冷净了。”
宝玉轻轻的告诉贾母道:“话是没有什么说的,再说就说到不好的上头来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叫他们行个令儿罢。”贾母侧着耳朵听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鸳鸯去。”宝玉听了,不待再说,就出席到后间去找鸳鸯,说:“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鸳鸯道:“小爷,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喝一杯罢,何苦来又来搅什么。”宝玉道:“当真老太太说,得叫你去呢,与我什么相干。”鸳鸯没法,说道:“你们只管喝,我去了就来。”便到贾母那边.老太太道:“你来了,不是要行令吗。”鸳鸯道:“听见宝二爷说老太太叫,我敢不来吗.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儿?贾母道:“那文的怪闷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个新鲜顽意儿才好。”鸳鸯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纪,不肯费心,倒不如拿出令盘骰子来,大家掷个曲牌名儿赌输赢酒罢。”贾母道:“这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桌上.鸳鸯说:“如今用四个骰子掷去,掷不出名儿来的罚一杯,掷出名儿来,每人喝酒的杯数儿掷出来再定.众人听了道:“这是容易的,我们都随着。”鸳鸯便打点儿.众人叫鸳鸯喝了一杯,就在他身上数起,恰是薛姨妈先掷.薛姨妈便掷了一下,却是四个幺.鸳鸯道:“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杯。”于是贾母,李婶娘,邢王二夫人都该喝.贾母举酒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掷的,还该姨太太说个曲牌名儿,下家儿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的罚一杯。”薛姨妈道:“你又来算计我了,我那里说得上来.贾母道:“不说到底寂寞,还是说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我陪姨太太喝一钟就是了。”薛姨妈便道:“我说个`临老入花丛'。”贾母点点头儿道:“将谓偷闲学少年。”说完,骰盆过到李纹,便掷了两个四两个二.鸳鸯说:“也有名了,这叫作`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源。”下手儿便是李纨,说道:“寻得桃源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骰盆又过到贾母跟前,便掷了两个二两个三.贾母道:“这要喝酒了?鸳鸯道:“有名儿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凤姐道:“雏是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瞅了他一眼,凤姐便不言语.贾母道:“我说什么呢,`公领孙'罢。”下手是李绮,便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说好.宝玉巴不得要说,只是令盆轮不到,正想着,恰好到了跟前,便掷了一个二两个三一个幺,便说道:“这是什么?鸳鸯笑道:“这是个`臭',先喝一杯再掷罢。”宝玉只得喝了又掷,这一掷掷了两个三两个四,鸳鸯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宝玉明白打趣他,宝钗的脸也飞红了.凤姐不大懂得,还说:“二兄弟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宝玉明知难说,自认罚了罢,我也没下家。”过了令盆轮到李纨,便掷了一下儿.鸳鸯道:“大奶奶掷的是`十二金钗'。”宝玉听了,赶到李纨身旁看时,只见红绿对开,便说:“这一个好看得很。”忽然想起十二钗的梦来,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里想,这十二钗说是金陵的,怎么家里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这几个。”复又看看湘云宝钗,虽说都在,只是不见了黛玉,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便要下来.恐人看见,便说身上躁的很,脱脱衣服去,挂了筹出席去了.这史湘云看见宝玉这般光景,打量宝玉掷不出好的,被别人掷了去,心里不喜欢,便去了,又嫌那个令儿没趣,便有些烦.只见李纨道:“我不说了,席间的人也不齐,不如罚我一杯。”贾母道:“这个令儿也不热闹,不如Ь了罢.让鸳鸯掷一下,看掷出个什么来。”小丫头便把令盆放在鸳鸯跟前.鸳鸯依命便掷了两个二一个五,那一个骰子在盆中只管转,鸳鸯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单单转出一个五来.鸳鸯道:“了不得!我输了。”贾母道:“这是不算什么的吗?鸳鸯道:“名儿倒有,只是我说不上曲牌名来.贾母道:“你说名儿,我给你诌。”鸳鸯道:“这是浪扫浮萍。”贾母道:“这也不难,我替你说个`秋鱼入菱窠'。”鸳鸯下手的就是湘云,便道:“白萍吟尽楚江秋。”众人都道:“这句很确。”贾母道:“这令完了.咱们喝两杯吃饭罢。”回头一看,见宝玉还没进来,便问道:“宝玉那里去了,还不来?鸳鸯道:“换衣服去了。”贾母道:“谁跟了去的?那莺儿便上来回道:“我看见二爷出去,我叫袭人姐姐跟了去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
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来.小丫头子到了新房,只见五儿在那里插蜡.小丫头便问:“宝二爷那里去了?五儿道:“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小丫头道:“我在老太太那里,太太叫我来找的.岂有在那里倒叫我来找的理。”五儿道:“这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去罢.小丫头没法,只得回来,遇见秋纹,便道:“你见二爷那里去了?秋纹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吃饭,这会子那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说不在家,只说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饭了,略躺一躺再来,请老太太们吃饭罢。”小丫头依言回去告诉珍珠,珍珠依言回了贾母.贾母道:“他本来吃不多,不吃也罢了.叫他歇歇罢.告诉他今儿不必过来,有他媳妇在这里。”珍珠便向小丫头道:“你听见了?小丫头答应着,不便说明,只得在别处转了一转,说告诉了.众人也不理会,便吃毕饭,大家散坐说话.不题.
且说宝玉一时伤心,走了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袭人赶来,问是怎么了.宝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烦得慌.何不趁他们喝酒咱们两个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袭人道:“珍大奶奶在这里,去找谁?宝玉道:“不找谁,瞧瞧他现在这里住的房屋怎么样。”袭人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说.走到尤氏那边,又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宝玉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宝玉问道:“这小门开着么?婆子道:“天天是不开的.今儿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故开着门等着。”宝玉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宝玉便走了进去.袭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园里不干净,常没有人去,不要撞见什么。”宝玉仗着酒气,说:“我不怕那些。”袭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静的了.自从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爷要去,咱们都跟著,有这些人怕什么。”宝玉喜欢,袭人也不便相强,只得跟着.
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修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杆翠竹菁葱,这不是潇湘馆么!袭人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都忘了.咱们只管说话,不觉将怡红院走过了。”回过头来用手指着道:“这才是潇湘馆呢。”宝玉顺着袭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吗!咱们回去瞧瞧。”袭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着吃饭,该回去了。”宝玉不言,找着旧路,竟往前走.
你道宝玉虽离了大观园将及一载,岂遂忘了路径?只因袭人恐他见了潇湘馆,想起黛玉又要伤心,所以用言混过.岂知宝玉只望里走,天又晚,恐招了邪气,故宝玉问他,只说已走过了,欲宝玉不去.不料宝玉的心惟在潇湘馆内.袭人见他往前急走,只得赶上,见宝玉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么?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着么?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袭人道:“你是疑心.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宝玉不信,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只是这里路又隐僻,又听得人说这里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着,便滴下泪来,说:“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袭人正在没法,只见秋纹带着些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怎么领了二爷到这里来!老太太,太太他们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同二爷到这里来了,唬得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么!宝玉犹自痛哭.袭人也不顾他哭,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他老太太着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
袭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等着未散.贾母便说:“袭人,我素常知你明白,才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带他园里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着什么,又闹起来,这便怎么处?袭人也不敢分辩,只得低头不语.宝钗看宝玉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倒还是宝玉恐袭人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里逛逛,今儿趁着酒兴走走.那里就撞着什么了呢!凤姐在园里吃过大亏的,听到那里寒毛倒竖,说:“宝兄弟胆子忒大了。”湘云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宝玉听着,也不答言.独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发.贾母问道:“你到园里可曾唬着么?这回不用说了,以后要逛,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然大家早散了.回去好好的睡一夜,明日一早过来,我还要找补,叫你们再乐一天呢.不要为他又闹出什么原故来。”众人听说,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史湘云仍在贾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余者各自回去.不题.独有宝玉回到房中,嗳声叹气.宝钗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叫袭人来细问他宝玉到园怎么的光景.未知袭人怎生回说,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零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0 本章字数:9523
话说宝钗叫袭人问出原故,恐宝玉悲伤成疾,便将黛玉临死的话与袭人假作闲谈,说是:“人生在世,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样个人死后还是这样.活人虽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林姑娘既说仙去,他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那里还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些邪魔外祟来缠扰了。”宝钗虽是与袭人说话,原说给宝玉听的.袭人会意,也说是没有的事.若说林姑娘的魂灵儿还在园里,我们也算好的,怎么不曾梦见了一次。”宝玉在外闻听得,细细的想道:“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几遍,怎么从没梦过.想是他到天上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梦都没有一个儿.我就在外间睡着,或者我从园里回来,他知道我的实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我必要问他实在那里去了,我也时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这浊物,竟无一梦,我便不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说:“我今夜就在外间睡了,你们也不用管我。”宝钗也不强他,只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不瞧瞧,太太因你园里去了急得话都说不出来.若是知道还不保养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不用心.宝玉道:“白这么说罢咧,我坐一会子就进来.你也乏了,先睡罢。”宝钗知他必进来的,假意说道:“我睡了,叫袭姑娘伺候你罢。”宝玉听了,正合机宜.候宝钗睡了,他便叫袭人麝月另铺设下一副被褥,常叫人进来瞧二奶奶睡着了没有.宝钗故意装睡,也是一夜不宁.那宝玉知是宝钗睡着,便与袭人道:“你们各自睡罢,我又不伤感.你若不信,你就伏侍我睡了再进去,只要不惊动我就是了。”袭人果然伏侍他睡下,便预备下了茶水,关好了门,进里间去照应一回,各自假寐,宝玉若有动静,再为出来.宝玉见袭人等进来,便将坐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他轻轻的坐起来,暗暗的祝了几句,便睡下了,欲与神交.起初再睡不着,以后把心一静,便睡去了.岂知一夜安眠,直到天亮.宝玉醒来,拭眼坐起来想了一回,并无有梦,便叹口气道:“正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宝钗却一夜反没有睡着,听宝玉在外边念这两句,便接口道:“这句又说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宝玉听了,反不好意思,只得起来搭讪着往里间走来,说:“我原要进来的,不觉得一个盹儿就打着了。”宝钗道:“你进来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袭人等本没有睡,眼见他们两个说话,即忙倒上茶来.已见老太太那边打发小丫头来,问:“宝二爷昨睡得安顿么?若安顿时,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过去。”袭人便说:“你去回老太太,说宝玉昨夜很安顿,回来就过来。”小丫头去了.
宝钗起来梳洗了,莺儿袭人等跟着先到贾母那里行了礼,便到王夫人那边起至凤姐都让过了,仍到贾母处,见他母亲也过来了.大家问起:“宝玉晚上好么?宝钗便说:“回去就睡了,没有什么。”众人放心,又说些闲话.只见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见说孙姑爷那边人来到大太太那里说了些话,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边说不必留了,让他去罢.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边哭呢,大约就过来辞老太太。”贾母众人听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说:“二姑娘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命里遭着这样的人,一辈子不能出头.这便怎么好!说着,迎春进来,泪痕满面,因为是宝钗的好日子,只得含着泪,辞了众人要回去.贾母知道他的苦处,也不便强留,只说道:“你回去也罢了.但是不要悲伤,碰着了这样人,也是没法儿的.过几天我再打发人接你去。”迎春道:“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怜我只是没有再来的时候了。”说着,眼泪直流.众人都劝道:“这有什么不能回来的?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远,要见面就难了。”贾母等想起探春,不觉也大家落泪,只为是宝钗的生日,即转悲为喜说:“这也不难,只要海疆平静,那边亲家调进京来,就见的着了。”大家说:“可不是这么着呢。”说着,迎春只得含悲而别.众人送了出来,仍回贾母那里.从早至暮,又闹了一天.
众人见贾母劳乏,各自散了.独有薛姨妈辞了贾母,到宝钗那里,说道:“你哥哥是今年过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时候减了等才好赎罪.这几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处!我想要与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宝钗道:“妈妈是为着大哥哥娶了亲唬怕的了,所以把二哥哥的事犹豫起来.据我说很该就办.邢姑娘是妈妈知道的,如今在这里也很苦,娶了去虽说我家穷,究竟比他傍人门户好多着呢。”薛姨妈道:“你得便的时候就去告诉老太太,说我家没人,就要拣日子了。”宝钗道:“妈妈只管同二哥哥商量,挑个好日子,过来和老太太,大太太说了,娶过去就完了一宗事.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薛姨妈道:“今日听见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这里住几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们姊妹们也多叙几天话儿。”宝钗道:“正是呢。”于是薛姨妈又坐了一坐,出来辞了众人回去了.
却说宝玉晚间归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梦,或者他已经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个主意,向宝钗说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间睡着,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稳些,今日起来心里也觉清静些.我的意思还要在外间睡两夜,只怕你们又来拦我。”宝钗听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诗是为着黛玉的事了.想来他那个呆性是不能劝的,倒好叫他睡两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罢了,况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便道:“好没来由,你只管睡去,我们拦你作什么!但只不要胡思乱想,招出些邪魔外祟来。”宝玉笑道:“谁想什么!袭人道:“依我劝二爷竟还是屋里睡罢,外边一时照应不到,着了风倒不好。”宝玉未及答言,宝钗却向袭人使了个眼色.袭人会意,便道:“也罢,叫个人跟着你罢,夜里好倒茶倒水的。”宝玉便笑道:“这么说,你就跟了我来。”袭人听了倒没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声也不言语.宝钗素知袭人稳重,便说道:“他是跟惯了我的,还叫他跟着我罢.叫麝月五儿照料着也罢了.况且今日他跟着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他歇歇了。”宝玉只得笑着出来.宝钗因命麝月五儿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两个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点神儿.
两个答应着出来,看见宝玉端然坐在床上,闭目合掌,居然象个和尚一般,两个也不敢言语,只管瞅着他笑.宝钗又命袭人出来照应.袭人看见这般却也好笑,便轻轻的叫道:“该睡了,怎么又打起坐来了!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便道:“你们只管睡罢,我坐一坐就睡.袭人道:“因为你昨日那个光景,闹的二奶奶一夜没睡.你再这么着,成何事体.宝玉料着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袭人又嘱咐了麝月等几句,才进去关门睡了.这里麝月五儿两个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宝玉睡着,各自歇下.
那知宝玉要睡越睡不着,见他两个人在那里打铺,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在家时晴雯麝月两个人伏侍,夜间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为没穿衣服着了凉,后来还是从这个病上死的.想到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又将想晴雯的心肠移在五儿身上.自己假装睡着,偷偷的看那五儿,越瞧越象晴雯,不觉呆性复发.听了听,里间已无声息,知是睡了.却见麝月也睡着了,便故意叫了麝月两声,却不答应.五儿听见宝玉唤人,便问道:“二爷要什么?宝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儿见麝月已睡,只得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钟茶来,一手托着漱盂.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着一个シ儿.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担个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不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后,也无心进来了.后来听见凤姐叫他进来伏侍宝玉,竟比宝玉盼他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风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孩子们和宝玉顽笑都撵了:所以把这件事搁在心上,倒无一毫的儿女私情了.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作晴雯,只管爱惜起来.那五儿早已羞得两颊红潮,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宝玉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儿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都是姐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宝玉又悄悄的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微笑着点头儿.宝玉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五儿摇着头儿道:“没有。”宝玉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得红了脸,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才放了手,说道:“他和我说来着,`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么?五儿听了这话明明是轻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他自己没脸,这也是我们女孩儿家说得的吗。”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些话来糟踏他!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二爷也睡罢,别紧着坐着,看凉着.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咐了?宝玉道:“我不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穿着大衣服,就怕他也象晴雯着了凉,便说道:“你为什么不穿上衣服就过来!五儿道:“爷叫的紧,那里有尽着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宝玉听了,连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绵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他披上.五儿只不肯接,说:“二爷盖着罢,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说着,回到自己铺边,拉了一件长袄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呢吗?宝玉笑道:“实告诉你罢,什么是养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儿听了,越发动了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宝玉道:“你要知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顽,我怕冻着他,还把他揽在被里渥着呢.这有什么的!大凡一个人总不要酸文假醋才好。”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宝玉调戏之意.那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儿.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倒没了主意了,因微微的笑着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袭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只爱和别人胡缠.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脸见人。”正说着,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吓了一跳.里间宝钗咳嗽了一声.宝玉听见,连忙呶嘴儿.五儿也就忙忙的息了灯悄悄的躺下了.原来宝钗袭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间劳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听见他们说话.此时院中一响,早已惊醒,听了听,也无动静.宝玉此时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来了,听见我和五儿说话故意吓我们的?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后,才朦胧睡去.
却说五儿被宝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宝钗咳嗽,自己怀着鬼胎,生怕宝钗听见了,也是思前想后,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起来,见宝玉尚自昏昏睡着,便轻轻的收拾了屋子.那时麝月已醒,便道:“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你难道一夜没睡吗?五儿听这话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讪笑,也不答言.不一时,宝钗袭人也都起来,开了门见宝玉尚睡,却也纳闷:“怎么外边两夜睡得倒这般安稳?及宝玉醒来,见众人都起来了,自己连忙爬起,揉着眼睛,细想昨夜又不曾梦见,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儿说的宝钗袭人都是天仙一般,这话却也不错,便怔怔的瞅着宝钗.宝钗见他发怔,虽知他为黛玉之事,却也定不得梦不梦,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二爷昨夜可真遇见仙了么?宝玉听了,只道昨晚的话宝钗听见了,笑着勉强说道:“这是那里的话!那五儿听了这一句,越发心虚起来,又不好说的,只得且看宝钗的光景.只见宝钗又笑着问五儿道:“你听见二爷睡梦中和人说话来着么?宝玉听了,自己坐不住,搭讪着走开了.五儿把脸飞红,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说了几句,我也没听真.什么`担了虚名',又什么`没打正经主意',我也不懂,劝着二爷睡了,后来我也睡了,不知二爷还说来着没有。”宝钗低头一想:“这话明是为黛玉了.但尽着叫他在外头,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月姊来.况兼他的旧病原在姊妹上情重,只好设法将他的心意挪移过来,然后能免无事。”想到这里,不免面红耳热起来,也就讪讪的进房梳洗去了.
且说贾母两日高兴,略吃多了些,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觉着胸口饱闷.鸳鸯等要回贾政.贾母不叫言语,说:“我这两日嘴馋些吃多了点子,我饿一顿就好了.你们快别吵嚷。”于是鸳鸯等并没有告诉人.
这日晚间,宝玉回到自己屋里,见宝钗自贾母王夫人处才请了晚安回来.宝玉想着早起之事,未免赧颜抱惭.宝钗看他这样,也晓得是个没意思的光景,因想着:“他是个痴情人,要治他的这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一回,便问宝玉道:“你今夜还在外间睡去罢咧?宝玉自觉没趣,便道:“里间外间都是一样的。”宝钗意欲再说,反觉不好意思.袭人道:“罢呀,这倒是什么道理呢.我不信睡得那么安稳!五儿听见这话,连忙接口道:“二爷在外间睡,别的倒没什么,只是爱说梦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儿,又不敢驳他的回。”袭人便道:“我今日挪到床上睡睡,看说梦话不说?你们只管把二爷的铺盖铺在里间就完了。”宝钗听了,也不作声.宝玉自己惭愧不来,那里还有强嘴的分儿,便依着搬进里间来.一则宝玉负愧,欲安慰宝钗之心,二则宝钗恐宝玉思郁成疾,不如假以词色,使得稍觉亲近,以为移花接木之计.于是当晚袭人果然挪出去.宝玉因心中愧悔,宝钗欲拢络宝玉之心,自过门至今日,方才如鱼得水,恩爱缠绵,所谓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了.此是后话.
且说次日宝玉宝钗同起,宝玉梳洗了先过贾母这边来.这里贾母因疼宝玉,又想宝钗孝顺,忽然想起一件东西,便叫鸳鸯开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遗一个汉玉ぉ,虽不及宝玉他那块玉石,挂在身上却也稀罕.鸳鸯找出来递与贾母,便说道:“这件东西我好象从没见的,老太太这些年还记得这样清楚,说是那一箱什么匣子里装着,我按着老太太的话一拿就拿出来了.老太太怎么想着拿出来做什么?贾母道:“你那里知道,这块玉还是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老太爷疼我,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还说:`这玉是汉时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象见了我的一样.'我那时还小,拿了来也不当什么,便撩在箱子里.到了这里,我见咱们家的东西也多,这算得什么,从没带过,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儿见宝玉这样孝顺,他又丢了一块玉,故此想着拿出来给他,也象是祖上给我的意思。”一时宝玉请了安,贾母便喜欢道:“你过来,我给你一件东西瞧瞧.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便把那块汉玉递给宝玉.宝玉接来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圆,形似甜瓜,色有红晕,甚是精致.宝玉口口称赞.贾母道:“你爱么?这是我祖爷爷给我的,我传了你罢。”宝玉笑着请了个安谢了,又拿了要送给他母亲瞧.贾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诉你老子,又说疼儿子不如疼孙子了.他们从没见过。”宝玉笑着去了.宝钗等又说了几句话,也辞了出来.自此贾母两日不进饮食,胸口仍是结闷,觉得头晕目眩,咳嗽.邢王二夫人凤姐等请安,见贾母精神尚好,不过叫人告诉贾政,立刻来请了安.贾政出来,即请大夫看脉.不多一时,大夫来诊了脉,说是有年纪的人停了些饮食,感冒些风寒,略消导发散些就好了.开了方子,贾政看了,知是寻常药品,命人煎好进服.以后贾政早晚进来请安,一连三日,不见稍减.贾政又命贾琏:“打听好大夫,快去请来瞧老太太的病.咱们家常请的几个大夫,我瞧着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贾琏想了一想,说道:“记得那年宝兄弟病的时候,倒是请了一个不行医的来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贾政道:“医道却是极难的,愈是不兴时的大夫倒有本领.你就打发人去找来罢。”贾琏即忙答应去了,回来说道:“这刘大夫新近出城教书去了,过十来天进城一次.这时等不得,又请了一位,也就来了。”贾政听了,只得等着.不题.
且说贾母病时,合宅女眷无日不来请安.一日,众人都在那里,只见看园内腰门的老婆子进来,回说:“园里的栊翠庵的妙师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来请安。”众人道:“他不常过来,今儿特地来,你们快请进来。”凤姐走到床前回贾母.岫烟是妙玉的旧相识,先走出去接他.只见妙玉头带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げ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飘飘拽拽的走来.岫烟见了问好,说是在园内住的日子,可以常常来瞧瞧你.近来因为园内人少,一个人轻易难出来.况且咱们这里的腰门常关着,所以这些日子不得见你.今儿幸会。”妙玉道:“头里你们是热闹场中,你们虽在外园里住,我也不便常来亲近.如今知道这里的事情也不大好,又听说是老太太病着,又掂记你,并要瞧瞧宝姑娘.我那管你们的关不关,我要来就来,我不来你们要我来也不能啊。”岫烟笑道:“你还是那种脾气。”一面说着,已到贾母房中.众人见了都问了好.妙玉走到贾母床前问候,说了几句套话.贾母便道:“你是个女菩萨,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正有呢.一时感冒,吃几贴药想来也就好了.有年纪人只要宽心些.贾母道:“我倒不为这些,我是极爱寻快乐的.如今这病也不觉怎样,只是胸隔闷饱,刚才大夫说是气恼所致.你是知道的,谁敢给我气受,这不是那大夫脉理平常么.我和琏儿说了,还是头一个大夫说感冒伤食的是,明儿仍请他来。”说着,叫鸳鸯吩咐厨房里办一桌净素菜来,请他在这里便饭.妙玉道:“我已吃过午饭了,我是不吃东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罢,咱们多坐一会说些闲话儿罢。”妙玉道:“我久已不见你们,今儿来瞧瞧。”又说了一回话便要走,回头见惜春站着,便问道:“四姑娘为什么这样瘦?不要只管爱画劳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画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园里的显亮,所以没兴画。”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了?惜春道:“就是你才进来的那个门东边的屋子.你要来很近。”妙玉道:“我高兴的时候来瞧你。”惜春等说着送了出去,回身过来,听见丫头们回说大夫在贾母那边呢.众人暂且散去.
那知贾母这病日重一日,延医调治不效,以后又添腹泻.贾政着急,知病难医,即命人到衙门告假,日夜同王夫人亲视汤药.一日,见贾母略进些饮食,心里稍宽.只见老婆子在门外探头,王夫人叫彩云看去,问问是谁.彩云看了是陪迎春到孙家去的人,便道:“你来做什么?婆子道:“我来了半日,这里找不着一个姐姐们,我又不敢冒撞,我心里又急。”彩云道:“你急什么?又是姑爷作践姑娘不成么?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儿闹了一场,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们又不请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云道:“老太太病着呢,别大惊小怪的。”王夫人在内已听见了,恐老太太听见不受用,忙叫彩云带他外头说去.岂知贾母病中心静,偏偏听见,便道:“迎丫头要死了么?王夫人便道:“没有.婆子们不知轻重,说是这两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这里问大夫。”贾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请了去。”王夫人便叫彩云叫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这里贾母便悲伤起来,说是:“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不得见面,迎丫头虽苦,或者熬出来,不打量他年轻轻儿的就要死了.留着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活着做什么!王夫人鸳鸯等解劝了好半天.那时宝钗李氏等不在房中,凤姐近来有病,王夫人恐贾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们来陪着,自己回到房中,叫彩云来埋怨这婆子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你们有事不用来回。”丫头们依命不言.岂知那婆子刚到邢夫人那里,外头的人已传进来说:“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听了,也便哭了一场.现今他父亲不在家中,只得叫贾琏快去瞧看.知贾母病重,众人都不敢回.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年余,不料被孙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贾母病笃,众人不便离开,竟容孙家草草完结.
贾母病势日增,只想这些好女儿.一时想起湘云,便打发人去瞧他.回来的人悄悄的找鸳鸯,因鸳鸯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里,不便上去,到了后头找了琥珀,告诉他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们去打听.那里知道史姑娘哭得了不得,说是姑爷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说这病只怕不能好,若变了个痨病,还可捱过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着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过来请安,还叫我不要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倘或老太太问起来,务必托你们变个法儿回老太太才好。”琥珀听了,咳了一声,就也不言语了,半日说道:“你去罢。”琥珀也不便回,心里打算告诉鸳鸯,叫他撒谎去,所以来到贾母床前,只见贾母神色大变,地下站着一屋子的人,嘁嘁的说瞧着是不好了,也不敢言语了.这里贾政悄悄的叫贾琏到身旁,向耳边说了几句话.贾琏轻轻的答应出去了,便传齐了现在家的一干家人说:“老太太的事待好出来了,你们快快分头派人办去.头一件先请出板来瞧瞧,好挂里子.快到各处将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开明了,便叫裁缝去做孝衣.那棚杠执事都去讲定.厨房里还该多派几个人。”赖大等回道:“二爷,这些事不用爷费心,我们早打算好了.只是这项银子在那里打算?贾琏道:“这种银子不用打算了,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刚才老爷的主意只要办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赖大等答应,派人分头办去.
贾琏复回到自己房中,便问平儿:“你奶奶今儿怎么样?平儿把嘴往里一努说:“你瞧去。”贾琏进内,见凤姐正要穿衣,一时动不得,暂且靠在炕桌儿上.贾琏道:“你只怕养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儿明儿就要出来了,你还脱得过么.快叫人将屋里收拾收拾就该扎挣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还能回来么。”凤姐道:“咱们这里还有什么收拾的,不过就是这点子东西,还怕什么!你先去罢,看老爷叫你.我换件衣裳就来。”
贾琏先回到贾母房里,向贾政悄悄的回道:“诸事已交派明白了。”贾政点头.外面又报太医进来了,贾琏接入,又诊了一回,出来悄悄的告诉贾琏:“老太太的脉气不好,防着些.贾琏会意,与王夫人等说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鸳鸯过来,叫他把老太太的装裹衣服预备出来.鸳鸯自去料理.贾母睁眼要茶喝,邢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贾母刚用嘴接着喝,便道:“不要这个,倒一钟茶来我喝。”众人不敢违拗,即忙送上来,一口喝了,还要,又喝一口,便说:“我要坐起来。”贾政等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说,可以不必坐起来才好。”贾母道:“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略靠着和你们说说话。”珍珠等用手轻轻的扶起,看见贾母这回精神好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一零回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0 本章字数:6976
却说贾母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满地下瞅着.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那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听贾母说道:“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眼前说:“在这里呢。”贾母道:“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没有?凤姐道:“没有呢。”贾母道:“早该施舍完了才好.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乐了,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怎么总不来瞧我。”鸳鸯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语.贾母又瞧了一瞧宝钗,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着满屋里瞧了一瞧.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疾忙停床.于是贾政等在外一边跪着,邢夫人等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主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妃祖母,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虽知贾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贾赦不在家,贾政为长,宝玉,贾环,贾兰是亲孙,年纪又小,都应守灵.贾琏虽也是亲孙,带着贾蓉尚可分派家人办事.虽请了些男女外亲来照应,内里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是应灵旁哭泣的,尤氏虽可照应,他贾珍外出依住荣府,一向总不上前,且又荣府的事不甚谙练.贾蓉的媳妇更不必说了.惜春年小,虽在这里长的,他于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内里竟无一人支持,只有凤姐可以照管里头的事.况又贾琏在外作主,里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凤姐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办过秦氏的事,必是妥当,于是仍叫凤姐总理里头的事.凤姐本不应辞,自然应了,心想:“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难使唤些,如今他们都去了.银项虽没有了对牌,这种银子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他办着.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是比宁府里还得办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后日一早便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凤姐一一的瞧了,统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点派差使.心里想道:“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东府里的人多。”又将庄上的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正在思算,只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凤姐只得过去.只见鸳鸯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着凤姐儿说道:“二奶奶请坐,我给二奶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鸳鸯说着跪下.慌的凤姐赶忙拉住,说道: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的说.二爷和二奶奶办,这种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踏过什么银钱,如今临了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诗云子曰,我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听了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费图好看的念头.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头,敢说什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这一场,临死了还不叫他风光风光!我想二奶奶是能办大事的,故此我请二奶奶来求作个主.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老太太呢!凤姐听了这话来的古怪,便说:“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况且老爷虽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该当的。”鸳鸯道:“老太太的遗言说,所有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二奶奶倘或用着不够,只管拿这个去折变补上.就是老爷说什么,我也不好违老太太的遗言.那日老太太分派的时候不是老爷在这里听见的么。”凤姐道:“你素来最明白的,怎么这会子那样的着急起来了。”鸳鸯道:“不是我着急,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爷是怕招摇的,若是二奶奶心里也是老爷的想头,说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是这么好,将来又要抄起来,也就不顾起老太太来,怎么处!在我呢是个丫头,好歹碍不着,到底是这里的声名.凤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鸳鸯千恩万谢的托了凤姐.
那凤姐出来想道:“鸳鸯这东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论理老太太身上本该体面些.嗳,不要管他,且按着咱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去。”于是叫了旺儿家的来把话传出去请二爷进来.不多时,贾琏进来,说道:“怎么找我?你在里头照应着些就是了.横竖作主是咱们二老爷,他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凤姐道:“你也说起这个话来了,可不是鸳鸯说的话应验了么。”贾琏道:“什么鸳鸯的话?凤姐便将鸳鸯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贾琏道:“他们的话算什么.才刚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老太太的这种银子用不了谁还要么,仍旧该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边的坟地虽有,阴宅却没有.老太太的柩是要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再余下的置买几顷祭田.咱们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也叫这些贫穷族中住着,也好按时按节早晚上香,时常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据你这个话,难道都花了罢?凤姐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道:“谁见过银子!我听见咱们太太听见了二老爷的话,极力的窜掇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是好主意.叫我怎么着!现在外头棚杠上要支几百银子,这会子还没有发出来.我要去,他们都说有,先叫外头办了回来再算.你想这些奴才们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的说告病,有的说下庄子去了.走不动的有几个,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凤姐听了,呆了半天,说道:“这还办什么!正说着,见来了一个丫头说:“大太太的话问二奶奶,今儿第三天了,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着吗?叫了半天,来了菜,短了饭,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胡弄着将早饭打发了.偏偏那日人来的多,里头的人都死眉瞪眼的.凤姐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会子,又惦记着派人,赶着出来叫了旺儿家的传齐了家人女人们,一一分派了.众人都答应着不动.凤姐道:“什么时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易的,只要将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去。”凤姐道:“糊涂东西,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众人只得勉强应着.凤姐即往上房取发应用之物,要去请示邢王二夫人,见人多难说,看那时候已经日渐平西了,只得找了鸳鸯,说要老太太存的这一分家伙.鸳鸯道:“你还问我呢,那一年二爷当了赎了来了么!凤姐道:“不用银的金的,只要这一分平常使的。”鸳鸯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那里来的!凤姐一想不差,转身就走,只得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急忙叫彩明登帐,发与众人收管.
鸳鸯见凤姐这样慌张,又不好叫他回来,心想:“他头里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的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吗!那里知邢夫人一听贾政的话,正合着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况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作主,贾赦虽不在家,贾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说请大***主意.邢夫人素知凤姐手脚大,贾琏的闹鬼,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鸳鸯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了,故见凤姐掣肘如此,便疑为不肯用心,便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邢夫人等听了话中有话,不想到自己不令凤姐便宜行事,反说凤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凤姐过来说:“咱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是要的.这两三日人来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是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点心儿才好。”凤姐听了,呆了一会,要将银两不凑手的话说出,但是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凤姐也不敢辨,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凤姐紫涨了脸,正要回说,只听外头鼓乐一奏,是烧黄昏纸的时候了,大家举起哀来,又不得说,凤姐原想回来再说,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说道:“这里有我们的,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罢。”
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会,说:“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个一遭儿了,我们敢违拗吗.只是这回的事上头过于累赘.只说打发这顿饭罢,有的在这里吃,有的要在家里吃,请了那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来.诸如此类,那得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不要挑饬就好了。”凤姐道:“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么这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了出来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众人道:“二爷在外头倒怕不应付么?凤姐道:“还提那个,他也是那里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那里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二爷手里吗?凤姐道:“你们回来问管事的便知道了。”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呢?凤姐道:“如今不用说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罢.倘或闹的上头有了什么说的,我和你们不依的。”众人道:“奶奶要怎么样他们敢抱怨吗,只是上头一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的。”凤姐听了没法,只得央说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咧。”众人听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