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海道:“你便不好奇,我入门二十多年相安无事,我娘也没有异动,何至于突然发难呢?”
赵清漪说:“你从前武功不到,师父正当壮年,他不闭关练功,你们哪有机会偷袭?”
张云海道:“师父饮食起居都是我料理的,真要害死他,如何没有机会?”
赵清漪道:“那你说吧。”
张云海说:“我若说了,你们能否放我一马?”
赵清漪道:“你不还活着吗?”
赵清漪面带微笑,也不明明白白答应,也没有拒绝。
张云海沉默半晌,说:“你觉得真的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便能谋划那事?”
她挑了挑眉:“不是还有被你们灭口的陈柏涛和东方灵儿吗?或者你还想攀咬当初支持你的几位师兄和那些曾依附于你们的外门弟子?”
张云海勾了勾嘴角,说:“掌门师妹,我知你是非常之角色,但你也不要自以为聪明。”
赵清漪说:“你若不肯说,我只能猜了,难不成求你吗?”
张云海说:“我想要三千两银子离开蓬莱。”
“这是不可能的。”
“我不会泄露蓬莱派的武功。”
“人一旦突破了底线便不值得信任了。”
“你们人多势众,武艺高强,还怕我一个废人吗?”
赵清漪摇头:“只怕你还不明白什么是将功折罪。将功折罪不是讨价还价的交易,而是诚心悔过,诚心维护本派的利益。你的心,不诚。”
张云海一时哑然,他是真的想求生。一个没有抑郁症和幻觉之类的精神疾病的人,便不可能日日真的想死。
就像《金枝欲孽》中如妃说:【人无论任何处境,都会有其眼前所求。落迫如我,也会希望天气不会太冷,墨不要太快凝结,我抄经可以抄的顺畅利落一点。】
即便没有武功,张云海也绝对不想死,也不想一生被囚在这间茅屋里。
张云海说:“我的心诚不诚,对你来说重要吗?”
赵清漪微微寻思不语。
张云海盯着她,仔仔细细打量,忽然悠悠叹道:“我们几个师兄弟能拜入师父门下,已是百里挑一的资质和别人没有的机遇,没有想到最终却输在你一个才刚刚踏上蓬莱派没有几天的女娃娃手中。”
赵清漪微微一笑:“你们并不真的了解老道士的想法。”
张云海摇了摇头,又说:“小时候,我们师兄弟们感情都不错,等越来越大时,我们明白,师父总要挑一个人来接任掌门。其实大家都很嫉妒七师弟,他和八师弟同一年入门的,比我们晚上十几年,等他十八岁出师时,武功已不下于我们。但是师父不会把掌门之位传给七师弟,我们都还有希望。我们想着:倘若当上掌门,得到九转神功的心法,总有一日武功会超越七师弟的。如果当上掌门,七师弟也得遵掌门之令。大师兄和二师兄相争,我退居于后,暗暗挑动他们,也怀着一分期盼。”
赵清漪轻轻笑道:“鹬蚌相争,你以为你是渔翁。”
张云海道:“虽然我有此心,但是从前我也是有失败而坦然接受从此敬重新掌门的准备的,之前都没想过要对师父下手。师父是对我和娘最好的人,我侍奉于他膝下二十多年,你认为我的心都是假的吗?师父他老人家有这么好骗吗?”
赵清漪点点头:“老道士确实不好骗。”那老道士人前仙风道骨,内里却有几分顽童个性,而且极其聪明,具有超忽常人的忍耐力。倘若易地而处,赵清漪都没有把握被银针封穴在黑暗封闭的三星洞里关几个月还能活着,出来也没有精神疾病。
张云海看了她一眼,又道:“可是后来,我和娘都已身不由己。有一个人找上了我娘,从此,我们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条路是:我的身世大白于天下,我娘将被揭穿少年时委身于幽冥王生下我的事,不但我们母子无立足之地,只怕师父因为包庇我们也难对武林同道交代,蓬莱派清名也将损毁。另一条路是:我争取当上蓬莱派掌门,将来为那人做三件事。我想我才能武功不下于人,我也一心放在蓬莱,为何不能当掌门?可是当初师父闭关,留下的后路仍然是传位给陈柏涛那个处处不如我的大弟子,这真的是为了蓬莱派好吗?”
赵清漪没有非常意外,对于他说有人找上紫英散人的事也只是半信半疑。
赵清漪道:“我说你的心不诚,并没有冤枉了你。难不成你欺师灭祖、残害同门是为了蓬莱派好吗?”
张云海道:“自古成大事者,便有所牺牲。但是我可以把蓬莱派发扬光大,也不会让我派弟子受人欺凌。”
赵清漪嗤之以鼻:“倘若是陈柏涛当上掌门,如果他能力不足,外派弟子只是会瞧不上我派弟子,我派在江湖上的名声有所下降。倘若是你这个所谓能力强的人当上掌门,我派弟子随时被你‘成大事者,有所牺牲’丧命。凭什么由你来决定谁需要牺牲,你怎么不去牺牲?凭什么成你的大事要别人去牺牲?”
张云海道:“你……你竟然这样想我。倒是掌门师妹自己呢?我虽不尽知这几年我派的事,但是也能从窗户中看到外头和前些年不同,也偶听守门弟子聊到只言片语。掌门师妹天纵奇才,雄心勃勃,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抱负,让别人去做事吗?”
赵清漪说:“我是让所有人有途径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这岂能一样?公道自在人心,我派弟子不傻,自会分辨是非。”
张云海道:“因为我也说中了?所以,你这才般激动。”
“我有激动吗?你激将是无用的,我无权赦你,也不会为你向师父求情,因为你的心不诚。从前若真有人威胁你们,也许你的心里还在庆幸。因为有人威胁,你为当掌门不择手段的事都有了一个心理软着陆点。倘若成功,你们早就想要的利益被你们夺去,而你们所做不仁不义大逆不道的事可归于‘不得已’。直至此刻,你一招‘文过饰非’不成,便再来将我与你相提并论激将,充满着怨妇心态。这反让人更瞧不起你,卿本豪杰,奈何落于下流?”
张云海一张淡然的俊脸终于渐渐涨红了,他万分不想这样去评判自己。只有他那种说法——有许多不得已又和合理的理由,他才可让自己处于被害者和悲剧角色的位置。那样的话,他不会愧疚,生出自我悲剧感和不甘,还有一种生不逢时的标榜和失败后的人格上的自我肯定,这是求生欲强的人会达到的心理状态。
但是赵清漪赤裸地揭开,一句“怨妇心态,落于下流”让他的心理防护有些松动,脸色一变,不再淡定,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在背后搞的事?不想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赵清漪摇了摇头,叹道:“你透露了是谁算计蓬莱派又能如何?当日对师父和同门动手的总是你们。”
张云海道:“他们要求我争夺掌门之位后为他们做三件事,掌门师妹难道没有想过,他们万一不守信诺,抓着我们的把柄,只怕三十件事我也得做吗?他们难道不是想吞并蓬莱派?我只想求得一线生机,我一个废人于你们有何威胁?你只要答应我的条件,你们可以解除大患。”
赵清漪说:“我若答应你的条件,一、门规不存,每有异心之人,有你前例在,均会侥幸犯险,我蓬莱根基何在?二、你与蓬莱派恩怨已至如此,蓬莱派于你的大恩你未必记得,但蓬莱派依规处置你了,你只怕要记恨,从而掀起风浪。”
张云海道:“你身为掌门,如此祸患,也可弃之不顾?”
赵清漪收了折扇,起身走了四五步,沉吟片刻,有所决断。
赵清漪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每日里都有无数的人在算计别人,江湖庙堂,无可避免。但是倘若萧墙井然,便是有人欲犯我,也是玩火自焚,何祸之有?”
这个交易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合算。
忽听门外传来朗朗笑声,说:“好一个‘玩火自焚’!我的好徒儿果不是别人可以忽悠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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