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湛心说这是哪门子道理,见他敲起腿,垮下身架子,她探着头小心问道:“王爷您没喝醉罢?”
他垂下眼,茶鳞他的眸子里朦胧泛出波光,他不说话,湛湛权当是默认了,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敢情是撒酒疯来着,看来这人酒品不大好,挺矜贵一人,居然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
“王爷?”她试探着问,“奴才叫人送您回府上罢?”
人拨着茶盖子说行,“你接着唱,唱完我就回去。”
见人还闹不消停,湛湛试图跟他讲道理,“这事儿奴才不能依着您的意思胡来,奴才也是有尊严的,不能因着您的喜好,奴才就得成全。”
允颀长这么大,头回碰见有人敢跟他顶话的,上次也是,这人有血性,喜赖有胆子表述,不一味地委曲求全。跟外面那些妖艳贱/货好不一样。
他是喝了点,但没她预估的那么大,兴许是酒气烧脑的缘故,他生平头一回变得这么无赖,看她的样子,纤腰高垮的,个头儿长高了不少,额眼生得四衬,声气儿也足,太后应该会喜欢她这样的舒展大方。
世道荒唐,不知什么时候起事情就偏离了先前的轨迹,娶她也许是对她一辈子的亏欠,不过皇图局势只教会他心肠麻木,亲手截断她鲜艳火炽的命途,愧疚谈不上,只余下三两同情可惜。
湛湛正琢磨着怎么打发他回去,倏地听他提喉接着她刚才的曲子轻唱起来,
“......
拈花生指上
斗角簇眉梢
......”
她一讶,见他端着茶盅回眼看过来,身后的窗口中,一盏偃月高挂,月光浇头,他微转着下颌,眼尾溢出淡淡的光,嗓音清冷,咿呀婉转。
“......
轻似月钩样
白如云子抄
......”
京城的爷们儿唱戏捧角儿是一绝,逢红白喜丧,做寿年节,动辄就拉茬儿举办堂会,人人摆个身段都能来上一段儿,湛湛戏听得多,不得不承认他声口儿很妙,反串的是女腔,却没有一丝冲突,换做其他人,男相女唱,不扮上妆容,样子八成惨不忍睹。
他不一样,唱腔跟他的姿态很搭,风度翩翩又不失柔媚委婉,不过是一首关于热饽饽的民谣,脱去浮层的颜色脂粉,也直把风花雪月唱进了骨子里。
她看不透这个人,这跟他先前的出入太大了,事后多年,每每回想起这个月夜,他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在她命途里打上了烙印,至此从未曾再磨灭。
一曲作罢,湛湛不知做何反应,总不好教人冷场,由衷蹲个身赞叹,“王爷唱的真好,奴才可远远不胜您。”
他提唇打了个嗤,“不敢当,唱的再好也没你龛儿大,请着都不动,真把自个儿当角儿了,什么臭脾气,唱个曲儿就是看轻你了?”
湛湛被他训得脸红脖子粗,连连欠着身陪不是,“王爷教训得是,是奴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王爷了,王爷您见谅。”
瞧他臭着脸色还没有缓和,又巴巴为人添了杯水,“王爷消消气儿,您要是想听人唱曲儿,外头随便找个地方打一茶围,请人店里的姐儿弹唱岂不是更自在,何至于捧奴才的面儿,是奴才小心眼儿会错您的意了。”
诚亲王听着手一顿,眼眸微缩起框住她,冷下声诘问:“你刚说什么?”
打茶围说的是多人逛妓/院,拉妓子陪着喝茶,饮酒或者弹唱,以此来助兴儿,京城里有钱有权的主儿都爱这么消遣,听人说诚亲王还没有纳福晋,即便有了家室,该玩儿女人的主儿还不是照玩儿,用爷们儿们自个儿的好听话来说,都是应酬。呵呵。
湛湛没想过他能是个例外,不过听人口气,诚亲王私下里似乎没这个嗜好。
似乎把人给得罪彻底了,他冷冷落下茶盅起身朝她踱过来,湛湛慌忙趋着步子后退,后腰撞到灶台才止住,他把她困在灶旁的旮旯里,降下视线问:“你是这么瞧我的?”
她抬起头差点撞上他胸前的龙头绣,忙向后趔着身子,胳膊撑在灶台上,昂起脸儿磕磕绊绊地道:“不,不......奴才跟您开玩笑呐,您千万别当真......”
“姑娘家的,没个规矩,往后不能再说这种浑话,听见没有?!”
湛湛吓得一抖肩,自觉方那些话说得确实有些越界,忙点了点头应是,他敛下目光在她眼前停留了一阵不再追究,欺下身过来,她抖了大激灵,头发根全直刺挠的慌,攥着手缩进墙角。
他几不可闻地哼笑了声,抬手打开她身后的锅盖,越着她肩头看向内,“倒是个有良心的,知恩图报,拿饽饽谢人家,打算拿什么谢我?”
湛湛险些被这话给噎一跟头,合着他一早都在了,“王爷,”她低下头呐呐道,“您这行径可不光彩,您身份贵重,挺大个爷,怎么好意思听人壁角呢?”说完忙补上一句,“奴才说的都是实话,您不喜勿喷。”
锅里的热气升腾逐渐隔开两人,诚亲王嘴角抽了一下就埋没在雾气中,湛湛偷觑一眼,突然不觉着堵心了,怎么的,只兴他教训她,就不容她回敬吗?就是喜欢你看不惯我,又不能耐我若何的样子。
允颀拨开云雾,露出她的眉山眼梢,这人其实只是嘴上威风,一见他板脸就低头示弱,脸模子一侧红红的,像也是喝醉了。
他微哂道:“穷嚼理儿,跟个撅巴棍子似的,没规没矩,家里面没人教么。”
这话可撅到痛处去了,骂她泼皮没教养也就罢了,连带骂她家里人最教她难受,小时候她阿玛也时常教她读书认字,后来人没了再谈什么都是虚妄。
她转过身,闭着眼抽气儿降火,可还是没忍住,泪珠子直往锅里掉,她忙抬手擦干净,把热饽饽捞出锅,一面问:“王爷您吃吗?其余的奴才没什么能拿得出手谢您的。”
湛湛有个习惯,使起小性儿能跟人拌嘴,委屈向来只圈在心里,她不是个哭天抹泪儿的性子,他鄙夷她,横竖过后一别两宽,各自不相干,没什么要紧。
心里多想,手上不留神出了岔子,一个饽饽没能捞起来,突地从拎勺里漏出来落进锅里,迸起的沸水热辣辣溅了她一手背。
第19章 华蟒花翅
湛湛倒抽一口冷气儿,扔下勺奔到水缸前,刚探出手,水面上映出一人的影子,他一把捉起她的腕子拉她回身,皱起眉头问:“干嘛使的!?”
她疼得龇牙咧嘴,“奴才烧得慌......”活落被他劈头盖脸地一顿骂,“活该你的,冒冒失失的,是不是傻?烫着了能这么败火吗?是不是想留疤?!”
她被他数落的眼皮子上下直扑闪,像两张垂死挣扎的蛾翅,没几下就被大雨滂沱打蔫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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