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成堆奏折后的皇帝,精神面貌都跟平常无异,衣袍簇新应该是被行刺后重新更换过的,只不过左袖没有套穿,只松垮的挂在肩头,露出半个臂膀雪白的中衣。
“你来做什么?眉毛怎么了?”皇帝抬头,隔着桌案看向郝晔,又垂下眼批奏折,“有什么话直说,朕圣躬无恙,不牢各位问候忧心。”而他身旁的诚亲王皇帝却看都未看一眼。
郝晔瞥了眼允颀,这边省了君臣之间的寒暄客套,略略行礼道:“回皇上,武英门侍卫救火一事确有其事,此事因一盏未熄的灯笼引起,臣下值时经过曾亲眼目睹,不知宫里打算何时正式审议这案子……”
皇帝的笔顿了下,却没有停,打断他道:“刑部已经把那名刺客从激桶处交接到了刑部大牢,明日辰时,刑部会同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共审此案,届时你出席充当证人便可。”
郝晔有些疑惑,“臣说的是武英门侍卫“擅离职守”一案,并非刺客行刺一案。”
“是玩忽职守还是伙同要犯,你说了算?”皇帝停下笔质问,“你能为武英门所有侍卫们打包票?保证他们都跟那刺客没干系?刑部已经决定把这两件案子做并案处理,明日会把所有的嫌犯一并送审,案情结果自有定夺。没什么其他事情,都退下吧。”
看来对于自己遇刺时,武英门侍卫疏于救驾,皇帝是耿耿于怀不打算轻饶了,皇帝叫散明显不准备跟他们多谈,郝晔动身行礼,见身旁的诚亲王没动脚,想来是还要赖着跟皇帝谈判了,便当先一步离开了养心殿。
“你若是为你那位舅哥求情,朕没空听你废话。”皇帝根本不抬头看他,“朕正在拟定明日参加审案的军机,内阁包括三法司的官员名单,因为你还有都察院马佳志辉跟武英门嫌犯马佳临成关系特殊,为防偏私袒护,朕需要你们回避,希望你能理解。”
他甚至都未开口就被皇帝一口回绝了,诚亲王失笑,口气荒凉的道:“先前来您殿里还能坐坐喝口热茶,眼下皇兄是一句话都不肯让臣弟说了。还拿什么徇私枉法的道理来开导臣弟。马佳临成是臣弟的娘家人,而他们一整个娘家都是皇兄硬塞给臣弟的,您为此疏远臣弟,还真是让人寒心。”
皇帝终于看向他,笔尖的墨汁低落也不自知,“允颀,你也是快要当阿玛的人了,顾好自己王府上的事宜便可,朕奉劝你不要插手其他的事情。”
“咱们哥俩儿已经很久没有交心畅聊过了,”诚亲王语气颇淡,他站着眼睛微乜起,“今儿你我二人不妨把话掰开揉碎彻底说开,皇兄指的其他事情是什么事情?既然奉劝我切勿多管闲事,不闻不问朝中政务,您当初何必留我在军机处?还是说臣弟只是您拉拢云贵总督的一颗棋子,给我职衔只是为了宽慰臣弟?如今臣弟娘家人牵扯进不明不白的案件中?我一个军机大臣,连知情的权利都没有么?”
“你放肆!”皇帝撂下笔从龙椅上站起身,“内外亲疏你分不清么?宫里,马佳氏你到底向着哪头?!他们家的事情你何必插手过问?”
“皇兄也好意思论亲疏?您伤泰安心的那时候,您因为一个姑娘晾着宫里大伙儿没饭吃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个词儿。”诚亲王嘴角提起一丝无力的笑,“你让臣弟如何做到不管不顾?臣弟希望皇兄也勿要因公徇私,因为佟玉茹,私仇公报。”
皇帝提了口气,欲待开口,他调开视线,拢了拢裘褂,一步胯出了殿外,只留下一个毫无留恋的背影。皇帝扶着桌沿坐下身来,肩侧的伤口牵连的疼痛,他愤恨的抓起笔投了出去,笔杆撞在门框上,溅落了一地碎墨。
第75章 审案(1)
回到弘德殿,迎面撞上诸多人的目光,影影幢幢,他忽略掉所有无关紧要的眼神,找到了其中一人的眼睛径直走向她。
“湛湛,”他向她伸出一手,“咱们回家。”
诚亲王有些失神的样子,湛湛望着他那片深海似的眼仁,没有过多费神就把手递给了他,原因不必追究,他让她跟走,她从未不愿意过。
打允颀进门,他就满脸凛冽的神情,周身笼罩着一股寒气,逼退了众人想要出口相问的意图。跟他福晋两人站在宝座台前,锦衣华服,头冠高低错落,还真是天造地设的那个意思。
“允颀呐,”太皇太后觉出他的失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见着皇帝没有?”
诚亲王道:“孙儿也不知道今儿晚上到底怎么回事儿?有什么话,老祖宗亲自跟皇兄验证便可,时候不早了,宫里也没口饭食儿吃,我带湛湛回家去了。您跟大伙儿们安坐,我们夫妻就不奉陪了。”
太皇太后无可奈何的看向太后,太后也闹不明白他为何坚决要走,“宫禁上还未排查完毕,外头不安全。”她劝说道,“再遇见什么意外可怎么得了?”
“额娘放心,我们自会小心的。”诚亲王说着便带着福晋转身往门外走了,留下殿内众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太皇太后满脸愁容,“这一个个的都发的什么邪症!”
轿厢里他们两人挨肩而坐,王府太监们的脚力稳健,很少的时候会让人感到颠簸。诚亲王把玄狐端罩敞开容湛湛靠进他怀里,“方才是我莽撞了,我就该狗腿儿一些,不该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跟他大吵大闹,有伤体统不说,于救临成一事也没什么益处。关键我那位哥哥遇刺了,一句关心的话都不让人问候,扫兴。”
他支起一肘挑帘靠在窗边,窗外的月色清旷无尘,合着灯火把他的眼神割据的忽明忽暗。
“我能理解王爷,”湛湛听着他的心口跳动,“王爷是为朝廷出过力,建过功的人,皇上拿话敷衍您,搁谁身上谁都会有一肚子牢骚的,王爷有您的苦衷,又不是圣人,脾气发都发过了,后悔也没辙,皇上是您的哥哥,大伙儿都是极重手足亲情之人,偶尔闹蹭了,还是会和好的。”
允颀调回眼,望着她被月光照亮的鬓角,渐渐的气平了下来,他容易心烦气躁,这个毛病不好改,她的话总能及时驱散他心头的火气,使之消弥于无形。
他感念的笑,“我们家湛湛总是这样通情达理,不过这话恰恰说反了,皇上这个人何时把亲情放在过心上。你看他对泰安的态度便可得知一二,临成这件事情,本没有那么复杂,他却滥作威福,想把人往严重的罪名上推靠,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脾性,为人处事很有分寸,最近我是越来越看不懂皇上这个人了。”
湛湛没有把事情想的太过复杂,“皇上厕身庙堂,帝心难测,咱们琢磨不透旁人的心思,专注于自身便可,临成因为救火所以才错过了救驾的时机,这是实情,身正不怕影子斜,到哪儿都能把话说得响,明儿三法司会审,案子经那么多双人手,必定能审理清楚的。”
他若是能有她这份纯粹简单的心思便不会贸然登堂入室去跟皇帝争论,在朝多年的经验还有直觉告诉他,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但是他又不能把心里话告诉湛湛,徒惹她过多的忧虑。
她抬起下巴,“王爷怎么不说话?”他回过神,引她看向窗外,“我正反思你说的话,湛湛说的有道理,等明日三法司会审之前,咱们谁都不要胡思乱想,你看外头,今儿晚上的月色真好。”
湛湛的注意被他转移开,趴在他的膝头上看向天上那轮月亮,喃喃道:“这会儿还没月满呢,等到十五那日,就能看到广寒宫桂花树了。”
正说着诚亲王的膝盖又被人蹬了一脚,湛湛笑了起来调整了坐姿,这回换他躺倒她的怀里来,他把脸贴到她的肚脐上,温煦低语,“谁家的孩珠子这么顽皮,挥拳蹬腿捶它阿玛,叫阿玛,不叫?叫额娘也行,额娘为了养你可辛苦了,晚上得起来十几趟解小手,你若心疼你额娘,咱们在你额娘肚子里多喝点水成不成……”
湛湛望着他眼尾溢出的光,笑出了泪水涟涟。
回到王府下榻,两人因为担心临成的处境都没什么胃口,为了小鱼儿,湛湛勉强撑着让太医诊了脉,食了盏燕窝。
夜深了,诚亲王抚了抚她熟睡的侧脸,轻轻抬起她的脖颈放在枕头上,从她身下抽出胳膊,让章莱掌着灯笼走进书房,写了封信笺递出,“现在就派人把这封信送到刑部提牢厅沈自翁府上。”
章莱应嗻拿了信往外走了,他在圈椅间靠下身,脸色隐没于黑暗之中。
皇帝遇刺的消息一夜之间不胫而走,震动朝野,一大早诚亲王府上便有访客,一位是都察院佥都马佳志辉,另外一位是刑部提牢厅沈自翁。
这两人相遇均深感意外,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诚亲王在王府书房接见他们,三人会面也顾不上互道新禧,他径自看向沈自翁道:“看来皇上遇刺一案,你也被排除在了会审之列。”
沈自翁免冠行礼,道声是,“三爷凡有所请,奴才无不依从,只是昨儿晚上朝廷拟定的会审名单中临时把奴才给裁撤掉了,刑部那头由奴才的上峰刑部尚书马益昌还有十三贝勒代劳出席。会审的内情儿,奴才纵然想,也没法子道与您说啊。昨儿晚事发之后,我那上峰带着人入宫逮了好些人入狱,案情却密而不发,以奴才的职位,穷打听,打听不出什么名堂。”
“十三贝勒?”马佳志辉疑问道,“这位爷不是宗人府主事么?怎么管起刑部的事情了?”
“佥都大人还真别说”,沈自翁道,“这位贝勒爷高攀上了靖南王府的门槛儿,预备要做四十万大军的女婿,万岁爷能不看重人家么,十三贝勒可是万岁爷堂堂正正的自己人。人家眼下用“驾前红人儿”形容都不为过。圣眷深厚,皇上器重呗。”
都察院佥都马佳志辉还有刑部提牢厅主事沈自翁,按三法会审的议程,他们的官位职衔应该在审议的官员之列,现在却全都被朝廷故意边缘在外,马佳志辉的儿子马佳临成于案情有牵涉,让他回避原在情理之中。
而刑部提牢厅主事沈自翁被刻意排除,应该是因为皇帝清楚他跟诚亲王交情匪浅的缘故,那么朝廷这样做明显针对的就是诚亲王了,想要彻底遮盖诚亲王府的耳目。
看来皇帝为了防他还真是不遗余力,除了他本人之外,连他的亲信之人都一并隔绝在外。诚亲王的嘴角渐浮起一丝冷笑。
那边两人心里正犯嘀咕,见他扣开了怀表盖子看了眼,“辰时了,三法会审应该已经开始了,唯有等会审结果出来再说,但愿是个好消息,自翁先回吧,劳你专程跑这一趟。我跟佥都大人在此等候消息。”
“三爷客气了,”沈自翁拱拱手道,“凭奴才跟三爷的交情,奴才自当勉效驱驰,只是目前事关万岁爷遇刺一事奴才无可献议,奴才这就回衙门当差,若有什么新闻,奴才自不会隐瞒,照实答复王爷。”
诚亲王点头,“我就不送你了。”沈自翁带上红缨帽,“三爷客气,您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