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亲王托他刑部的熟人提牢厅主事沈自翁前后从刑部借回了许多过去旧的案宗还有律法的文书,没了政务缠身,便有更多的时间认真查找和研究对策了。
窗外是冥暗的天色,偶有细碎的风雪从窗牖门帘的缝隙中漏进来,沾染在他的马蹄袖上,他的目光在纸卷中一行一行的游移,指望皇帝大赦是没可能了,现时也只能想办法在八月二十八当天打断行刑。
湛湛不明白他具体在琢磨什么,手腕缠在他的脖子上哀求,他也不肯说,最后只好作罢,跟桂荣商量起迎接小鱼儿降生的相关事宜。
桂荣递给她一本册录,打开之后细看,是宫里交托内务府赏赐的各类用具,“各色的春绸,潞绸,高丽布,黑毡,木盆,木刀……”可谓是事无巨细。
桂荣笑道:“两宫老主子想的可真周到,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倒不用咱们王府多费什么心了。”
这个当口上,太皇太后跟太后能够摆明这样的态度无疑于雪中送碳,湛湛眼底起了泪波,抬眼向对首望过去,诚亲王从炕桌那边把手探过来,握紧了她的,“现在咱们只缺架摇车,前些天我就交代造办处,让他们捉紧时间做了,做好之后你给,不满意的地方让他们再改。”
她含着泪咬唇点了点头,等见到这架摇车时已经入了春,未在这场大雪中弥留多久就迈进了三月间,皇帝对诚亲王府冷落的意思也很明显,二月二那日,倾朝举办祭祀殿礼,关于祭拜先农和皇帝亲耕的这项要事,朝中甚至都没有跟他们王府告知一声。
“这次确实是皇上做的不体面,”湛湛轻轻推了下新造成的黄花梨摇车,“就算王爷日前不在朝中当差,好歹咱们还是宗亲,不请王爷这位黄带子,让您在先农面前失了颜面,他面子上也不见得好看,现世吆喝自个儿小肚鸡肠呢不是。”
摇车的底部是两道弯弯的弧,在她的推动下悠悠的晃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她的唇角见到过这样的曲线了,明明之前是那样爱笑一个人。
他从她身后拥了上来,“没人差遣我便图个清净,这样岂不是更好,我就有充裕的时间陪你了。”
湛湛预产的日子刚好就在四月十八太皇太后万寿节前后,宫里发了话让她在府上安心养胎,不必劳神参与万寿节,当初为皇后接生的那几位京城有名的稳婆也提前一个月被安排进了诚亲王府,王府上下颇有种枕戈待旦的氛围。
日子一天天的迫近,再加上马佳氏涉案的压力,湛湛愈发有种腿颤心摇的感觉,“这北京挺热闹的一座城,我却感受不到一丝人情,小时候别人家的产妇生孩珠子,七姑,八姨,二舅母,三大妈,甚至左邻右舍,街坊邻居都一拥而上,全帮忙来了,可是我连娘家人都见不到……”
“王爷,”她转过身把头靠近他怀里,“现在也只有您能陪着我了。”
他望着她低垂的眼睫,喉头发哽,“湛湛,你别怕,就算咱们没有那么多帮手,铺盖卷儿,尿垫子我来裹,我来换,我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她把鼻尖靠在他的下颌上,嘴角起了褶儿,“我们家王爷是全天下最好的爷们儿。”
他也笑,“我们家的福晋是全天下嘴最甜的姑娘。”
患难夫妻的处境并未让湛湛感到浮世中尽是霜寒,她的身旁有一方炙热笼罩,让她始终能看到花好月圆,星夜银河。进入四月间,天色逐渐变得一片清湛,耳梢指尖也缠上了暖意融融的春意。打窗前望出去,眼底满满都是树叶枝头的绿茵。
到了万寿节这日,湛湛的肚子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府上的太医还有稳婆们都说这种情况属于正常现象,早来几日还有晚来几日都是常事。
茯苓安慰她道:“小主子在福晋身子里呆惯了,舍不得离开额娘呢。咱们再耐心等几日。”
湛湛一门心思都投入到了候产的准备中,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像去年那样为太皇太后准备贺寿礼了,王府各方诸事扰心,最后诚亲王随其他官员宗亲一致,按制置办了一把玉如意随礼。湛湛被免了入宫觐见,诚亲王该尽的孝道跟礼节一样不能缺,一大早起身便起身入宫。
这就是跟宫里关系矛盾之所在,跟皇帝这个最大的东家闹翻了,可跟两宫老主子亲厚的感情没断,既然入宫家人团聚面免不得要跟皇帝会面,届时也不知会是个什么尴尬的情形。
临走前湛湛劝慰他道:“今儿是太皇太后的大喜日子,皇上心里一定也有谱儿,不会故意找王爷的不痛快,咱们也大度一些,勿要把私下里的龃龉带到长辈们面前。等想出救临成的法子,再狠狠给他脸色瞧!”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压着声气,抑扬顿挫卯足了劲儿,想起她那副恶狠狠的表情,他脸上就有了笑,入宫时面对文武百官似有似无的躲避冷落,倒生出了几分泰然处之的心得。
去往慈宁宫从保和殿出来,往西得过隆宗门,郝晔把他挡在了门内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寒暄道:“好长时间没见三爷入宫了,眼看府上要添张嘴了,不考虑戴翎子重新开张,多赚份嚼谷?”
“你有什么话直说,”他没好气的道:“谁家里还没几亩地几个铺眼儿,饿不着,不劳你操心。”
看着一行从门内路过的官员走远后,郝晔调回眼,“今儿兵部驿站那边刚传回来的消息,听说云贵总督认罪了,正在回京的路上。其实这种传闻早有苗头,我跟郝中堂打听,这倔老头不肯告诉我实的,方才兵部尚书霍大人打乾清门上过,我还是从他嘴里诈出来的。”
诚亲王深思着道,“皇帝握住了马佳氏的七寸要害,福祸全凭他一张嘴,看来云南那边为了自救,是要舍卒保帅了,眼下云贵总督这个人是关键,只看他回京以后做何回应。”
郝晔道:“其实对于马佳氏来说这是个弊大于利的消息,只要他肯回京,遇刺这案子就有转机。”
诚亲王点头,眼神半含着露出一丝狠绝,“他应该清楚皇帝的目的是要办他,办他身后的平西王,涉及马佳氏的存亡,长短竖直就看他怎么匀和了。”
正说着又有官员打门外进来,还时不时的往他们这边张望,郝晔握了刀柄提步往门上走,“散了散了,不跟三爷您耗了,这地方忒打眼儿。”
诚亲王也拎起步子往内廷走,永康左门处永寿宫太后跟前伺候的宫女碧云又把他给拦住了,说是太后要见他,这样一来不免就要拐脚往南走,四月间的春意分明,太后站在廊间里花缸簇拥的芬芳中,正举着一只碧玉的茶碗喂鸟笼里的一只百灵。
允颀走上前请安,在他的记忆里,太后一直都很喜欢百灵,他记不清这是永寿宫里养的第几只了。
太后请他在廊间摆放的圈椅里坐,从他的视角看出去,初升不久的太阳就悬在那盏鸟笼的缝隙中,百灵的影子跃动,光线也随着忽明忽暗。
“今儿陪你皇祖母说话的人多,咱们晚些过慈宁宫那边也无碍,”太后放下手中的碧玉盏也随他坐下身,“难得咱们娘俩儿都有空,你陪额娘谈谈心吧。”
诚亲王应是,可若说谈又不知从何谈起,多年的骨肉分离,他们母子之间虽说不隔心却也不见得格外亲热。他略略咳了声问:“百灵擅仿叫,不知额娘的这只都学会了什么本事?”
太后见他没话找话的样子,笑着叹了口气,“它被关进笼子里已经够可怜了,我难道还要狠心硬逼它学技艺不成?允颀,你还记不记得你皇考去世后,你哥哥为了逗我开心,曾经送给我一只会唱十三大口儿的百灵?”
他怔愣的点了下头,“原来那只百灵是皇上送给额娘的?儿臣只知道他为了驯那百灵学鹰叫,很是费了一番功夫,竟不知他是为了送给您讨额娘的欢心。跟他相比,倒显得儿臣没孝心了。”
“允颀,”太后望着他道:“兄弟之间产生分歧和矛盾很正常,再亲近的人也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磕磕碰碰,你们两个立场不同,一个为了护国,一个为了护家,不分孰对孰错,各有各的难处。”
“额娘说的,儿臣都明白……”
太后打断他道:“额娘今儿找你来,不是为了劝和你跟皇帝的,你们自个儿闹起的纷争,你们自个儿瞧着办。额娘只想听你说真心话,藏区跟京城,你更喜欢在哪处当差?”
耳边百灵清脆的啼叫,悦耳之余像太后的话透出一股尖锐,诚亲王敛眸,眼尾泛出光晕,默了半晌方道:“回额娘,儿臣更喜欢在藏区的生活。”
“湛湛呢?”太后目光盼了过来,“她是否跟你表露过什么想法,她喜欢京城的日子么?”
他手指屈了起来压在膝头,微微摇着头回忆,否定道:“她不喜欢,她常说京城虽有巍峨宫墙,重檐大殿,朱红的柱子,金黄的琉璃瓦,却没有人情味儿,她曾说,等儿臣有空的时候带她到藏区瞧瞧那里高原的风光……”
“是啊,这九重宫阙,人间富贵,也并非人人都稀罕的,”太后唤他,“允颀,人这一生难得自由,在这座城里行走,跟笼中的百灵有什么分别,又怎能不低头,不折腰?自由这两个字对额娘,对太皇太后,对皇帝来说都是奢望,可对你来说不一样,你是有机会开辟另外一片天地施展抱负,换一种活法儿的。”
他抬眸,太后红着眼冲他点头,“人这一辈子是不可能活成别人期待中的样子的,你娶了福晋,会被催着娶侧福晋,庶福晋,你有了一个孩珠子,会被期望着生第二个,第三个,允颀,趁你年轻还有选择的机会,不要犹豫,照着自个儿的心意走,额娘希望你这辈子能过得顺心如意。”
笼中那只百灵的翅膀扑棱着在他眼底逐渐变得丰满,长成了高原上苍鹰的羽翼,穿透栅栏的阻隔一飞冲天,他起身,颔首低眉,缓缓躬身行了一礼道:“多谢额娘提拨,儿臣明白了。”
太后欣慰叹了口气,探手让他坐,“说了这么久,一口茶还没顾得上喝呢,坐下喝口水歇歇。”
正说着,打永寿门外奔进来一名太监,脚步匆匆的窜近,一边打千儿一边气喘吁吁地问安道,“奴才见过两位主子!回太后娘娘,三爷的话,三爷福晋临蓐了!三爷府上派人来找三爷,催三爷赶紧回家呢!”
诚亲王倏地一下站起身,撂下杯盅就往外赶,趋跄了几步方想了起来,忙回过身跟太后告别,太后眼含喜泪,“前几日额娘找钦天监算过,就是今天,果然没错儿,好孩子,你快去吧!老祖宗那头,额娘帮你递话。”
望着诚亲王携龙载云的袍服翻飞走远,太后摘下手帕擦了擦眼尾,打开鸟笼放走了那只百灵,鸟儿张开翅膀越飞越远直到消失不见,一根羽毛也不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