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晔霍得一下转身,目光把周围一众侍卫都劈得缩起了脖子,“常恒!”他点了隆宗门上侍卫领班的名头,扫视一眼四周,“你们这几个人都是昨天傍晚换值后,一直站到今天早上的?”
常恒忙走上前,臊眉耷眼的,支吾着应是,郝晔一声冷笑,“大内侍卫戌时换班后,夜间丑时下值,你们倒勤谨得很,两头顶着星星干熬着?!”说着回身看了一眼希珉,“还是说只有他一人如此?!糊弄谁呢?我从乾清门出身那时候,还不知道你们几个小子搁哪儿吃奶呢?怎么着?见人好欺负了?”
都默着没人敢说话,郝晔冷声道:“堂堂大内侍卫,有本事明着动刀枪,就别在背后玩儿阴的,诸位心里都悠着点儿,今儿是万寿节,本督不便跟你们计较,倘或再有下回,本督倒要问问大内侍卫总领班宋戈宋大人,他手下这帮人都是怎么提拔上来的?”
活落一甩袖就往门里入,走了几步觉得忘了些什么,只得又返回去,“兮兮,”九门提督从门上探身出来,“你不是要去见太皇太后么?该走了。”
这边闵兮怔愣着答应一声,从希珉的脸上调开视线,回过身跑跳着走远了,“郝伯伯,等等我!”
那细浪似的袍底,涌动着从他眼底消失了,再抬头时四面敌意夹攻,一侍卫冷嗤,“这年头,是个人都能找来靠山,什么玩意儿!”
常恒从他身边经过,狠力撞开他的肩,“恭喜尚大人下值了,歇着您的去吧。”
希珉颔首,紧紧咬住了腮帮,提着跨刀走下了阶。
郝晔望着闵兮的身影没入永康左门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他这才回身,经过隆宗门的时候,希珉已经不在了,该是那帮小子挨了他的刻,放他下值了。
他叹了口气,下阶穿过内右门迈步走向养心殿,提起这孩子的身世,他是当年朝廷削藩时,平南王府大厦将倾,支离破碎的见证人之一。两广总督手下的兵踏平了平南王整一座藩,平南王也在京城大殿前一命呜呼,满目的疮痍,血腥过后,只余下这一支血脉。
回京后他四下打听后得知,朝廷未赐平南王世子死罪,把他撂在了阿哥所,随后又陪着宗室子弟们侍读,随着年龄的增长,宫里开始担心他心中仇恨的种子萌发,做出危害皇嗣的举动,郝晔这时请示皇帝,把他带到了军中,让他在自己的麾下步军营里磨炼。
出宫后,宫里更加不安,唯恐尚希珉做出逆反之事,他跟皇帝商议后,暂时让他在隆宗门上当差,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做事,周围无数双眼睛监督,倒不必担心他活搅出什么风浪。
朝廷削藩,你不反,也要逼着你反,当时朝廷师出有名,掌握的有平南王府跟安南国勾结的罪证,亦真亦假,谁判得准呢。当今圣上,捏造事实罪名的手段,郝晔了解至深,平南王府就算是清白的,世人面前,也是个反叛的嘴脸。
这样出身的遗孤存活于世自然讨不到什么甜头,伴随他成长的是冷眼,谩骂,侮辱。郝晔作为长辈,就像今天的事情,只能间断的为他提供保护,他将来的路子还要靠他自己去拼,也许能赚到一个明媚的前途也未可知。
太皇太后生辰仪式一如既往的冗长枯燥,过后还要唱大戏,小辈人们都熬不住了,闵姝做为长公主要带弟弟妹妹们一起去御花园玩儿,闵兮跟她这位堂姐姐告了个便儿,就蹬着一双小皮靴往南走了。
那一头小辫子,还有藏区的袍服在兄弟姐妹中显得尤为扎眼,淳格格拉湛湛的衣袖,“你这当额娘的也不也担心么,那么个小人儿,你放心让她乱跑?”
湛湛不以为然,“藏区那么大个地方她都没跑丢过,整天打高原上奔呢,宫里这么大个地方,跑不丢的。今后这几年她就是想跑,都撒不开欢儿了。”
淳格格直撇嘴,“还真是出门长了见识,如今连咱们紫禁城都瞧不上了。”
正说着门外进来一名太监找到湛湛道:“回福晋,格格说要自个儿去玩,不让奴才们跟着一起,奴才不放心,给您回个话。”
还能说什么呢,这位心宽的额娘自然由他们家格格随意去玩了。
茫茫高原,就很少迷路,对付紫禁城羊肠小道,弯弯绕绕,分辨东西南北,对闵兮来说不算难事,在藏区呆久了,她天生就是个小罗盘。
她跑着跳着,满头的小辫子飞舞,出了永康左门在崇楼的后厢,遇见了她想要找的人。
朱红的宫墙下,他满身银甲,对于十二岁的女孩儿来说,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比喻,只是这样一副画面让她联想到了红梅上的一簇雪,纯洁高贵。
他看到她,习惯性的躬身行礼,默不作声,眼睑很有分寸的敛着,睫毛根处拢着一道弧光。
他个头很高,闵兮小心翼翼的走近,双手背在身后,仰起红扑扑的脸问:“大内侍卫见礼,按规矩是要自报家门的,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很奇怪,她执着于追问他的名字,希珉依言揖手道:“臣尚希珉见过格格,格格吉祥。”
“我认得你,希望的“希”,琳珉青荧,珊瑚碧树的“珉”,对吧?”她腆起酒窝笑,提起腰间的那枚荷包,“我额娘跟我讲起过你,她说这荷包是我抓周时厚着脸皮跟你要的,我六岁那年入宫就想还给你来着,可是没有找到你,我现在就还给你好么?”
她居然还记得他,希珉抬起视线,她歪头冲着他笑,“额娘说霸占别人的东西不对,物归原主,我就还是好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下,很快又敛起了神色,“格格要是喜欢就留着吧,我这个年纪不再适合佩戴了。”
那一刻的隐忍,让闵兮感受到了他的沮丧,她点点头说好,“那我就先帮你收着了,回头我会跟我额娘说明原因的。”说着她垫脚往门内看,“今儿万寿节,下了职的侍卫们都在箭亭那边射箭比赛,好热闹的,你怎么没去呢?”
他微微摇了摇头,“臣不爱凑热闹。”
闵兮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值庐里休息?为什么在这里站着。”
他道:“臣睡觉打呼噜,会影响别人休息的,这地方背阴,我在这里透透气。”
闵兮听她额娘跟阿玛讲过平南王世子的身世,隐约知道他们家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家里人都被她的皇帝伯伯杀头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她替他感到难过,结合早起过隆宗门上发生的事情,她觉得他应该是受人欺负了。“是不是他们不让你进屋休息?”她犹豫了下,喃喃的问。
他望着她,眼底红红的结满了血丝,“不是的。”他抿出一丝笑,很有耐心的跟她解释,“格格不用担心,我就是出来透透风而已。”
有谁透风选择宫殿后厢的,闵兮的小脑袋瓜里不认同他这样的说法,不过也未纠结在这一个问题上较劲。“你会射箭么?”她忍不住摸他的跨刀,不住夸赞道:“这把刀可真漂亮。大内侍卫应该都会射箭吧?反正你也闲着没事,能教我射箭么?你不爱凑热闹,只有咱们两个人,算不上热闹吧?”
他望着那双眼睛,难以拒绝这样的邀请,掏出怀表看了眼,离下次换班的时间还早,他答应她说好,踅身回到值庐中背了弓箭,拎着箭囊,同她一起出发。
一路往南就是十八棵槐,那里栽种着很多树木,他手中的箭翎子飞出,就必中一片树叶。闵兮在一旁跳跃着,拍手叫好儿,轮到她上阵了,她的力气不足以拉开弓,他蹲下身来帮她的弓拉成满月。
“这里是过鞦,瞄准这个位置再放手,格格试试。”
闵兮松开手,箭翎子擦过一片树叶,她很高兴,“我学会射箭啦!”扭过头去瞧他,额头撞到了他的肩甲上,龇牙咧嘴地笑,“你这功夫跟谁学的?”
他看着她红起一片的额头想问她疼不疼却忍住了,垂下眼道:“你认识他的,郝提督。”
“难怪呢,”闵兮道,“听说他平日里很忙的,应该很少有时间教我射箭吧,今后就拜托你教我了!”
他看向她,“格格应该不久后就该回藏区了吧?”
她摇头,“这些年都是我阿玛教我读书,额娘说宫里的大学士们学问高,准备让我留在宫里拜师学习,你瞧,我有空还能拜你做射箭师傅呢。”
刚开始他还未意识到她留京意味着什么,后来才察觉出,那是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树叶从绿变成了红。
闵兮很喜欢笑,她笑起来有酒窝,嘴角打起细褶,这样的笑陪了他整整五年,这样的笑让他以往的生活彻底颠覆,让他饮冰十年的凉,融化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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