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她感觉鼻子上方停止了浇水,这是审讯时间,如果她再不承认,他们会延长下一轮倒水的时间。何仲平看着梁柳脸上的毛巾在鼻子处凹陷了一小块儿,她的胸脯快速起伏着,两只手紧攥拳头,双腿渐渐停止抽搐。
“有还是没有,快说!”,上刑的第一处处长两只手指微微一斜,又一股水流浇在梁柳的嘴上。
“够了!”何仲平大喊。
那位处长抬眼,问刘秘书:“徐老板怎么说?”
刘秘书则对何仲平说:“这要看何长官答不答应徐老板开的条件。”
“我都答应,只要你们放了她。”
“快给冯太太松绑!”
最先解开的是裹着梁柳脸的白毛巾,天花板上的吊灯刺得她睁不开眼,紧接着一副倒置的五官映入她的眼帘,她没来得及呼吸几口久违的空气,便持续地因为鼻子呛水咳嗽。待双手的束缚解除后,何仲平半跪着扶起她,让梁柳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在同一水平高度,方便她导出鼻腔的积水。何仲平捏着风衣袖子一点点擦她脸上的水,他感到怀里的身体不住战栗,像一只过度受惊的刺猬,鼻子里的水已经擤干净,她还是一直咳嗽呕吐,到最后只能吐出草绿色的胆汁。
“我…以为…我要淹死了。”
“不会的,有我在。”,他换另一只干净的袖子擦她嘴边残留的呕吐物。
第九章 月亮
他想,纸上的月亮丢了,可是一同看月亮的人却留下来了,他不后悔。
抬起左手,落下,接着是右手,落下,无名指长按在黑白键上。是肖邦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微微蜷起,这是她弹琴的习惯。母亲如果进屋看见,肯定会用教鞭抽她。不疼的,非常非常轻地抽一下,而且她手背的皮肤皮实,连抽几下都不会泛红。
左,中,右,左,中,右……钢琴顶盖上的节拍器来回摆动,她的黑眼珠随着跳针从左看向右,再从右看向左。蕾丝花边窗帘将阳光切分成细碎光斑,一点点投射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她停下游走在琴键上的双手,转头,目光追寻阳光的来处。明媚宽敞的花园里,茵绿的朝鲜草坪,白色宽大的遮阳伞,母亲并起双腿端坐在躺椅上,细品一杯温润的斯里兰卡红茶,翻阅纯英文的小说。她猜依照母亲的性子,小说的作者要么是简奥斯汀,要么是勃朗特三姐妹。
“louise,不要偷懒,还有一个半钟头。 ”
louise,她几乎快忘却这个名字。舌尖顶起上颚,气流从舌旁的空隙流出,再抵上牙齿,发出摩擦音,她不喜欢最后的音节浊化,轻轻地发一个“咝”声就足够了。
她看见母亲从阳光中款款走来,阳光照耀下母亲的头发呈现咖啡色,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母亲的面庞,可母亲的脸像被毛玻璃罩着,始终十分模糊。终于,当她感受柔软的裙摆轻碰她的脸颊,她知道母亲到她的身边来了。
一张长方形的纸片出现在她眼前,上面写着“柳伊思”,笔画转折处墨水尤其浓,这是母亲的笔迹,母亲因为练过毛笔字,写钢笔字时也习惯顿笔,她最熟悉不过。
“宝贝,我们回上海就要上小学了,叫这个名字好不好?柳伊思,和你的英文名多像啊。”
许多回答已经忘记,人们只记得扰人的问题,这个回答也不例外,梁柳早已遗忘她的回话,事情最后的结果一目了然。父亲坚决反对她随母姓,于是他们两人在起她的中文大名这件事上来回踢皮球,直到交报名表的截止日期,大伯草草填了“梁柳”作为名字交上去。
柳字,和留同音,但是她没能留下她的母亲。母亲提着行李箱走的那天,中秋节已经过了,上海落了好大的雨,她闷在枕头上痛哭,压抑不住的哭声招来隔壁房间父亲的迁怒,“哭哭哭,哭丧啊?哭死你好了!真晦气!”
她摸床头柜里的手帕拭泪,摸到节前听说母亲回来偷留的月饼,那是两块豆沙馅的广式月饼,油亮棕黄的饼皮上凸起了“花好月圆”四个字。她觉得真是天大的笑话,花好月圆,她或许一辈子盼不来一个花好月圆的日子。
秋天的雨势不大,却特别寒凉,她穿着半袖的睡衣在街上奔跑,起了两胳膊的鸡皮疙瘩。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梧桐叶片上残余的水齐刷刷地落下来,密密麻麻砸得她脑门疼。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依然望不到母亲的身影,如此几阵风吹过后,她因为呼吸急促吸入了滴下的雨,不得不停下来咳嗽。
雨水模糊她的视线,她发现街口处提着两只箱子的背影,等她快跑到街口,那个背影消失不见,复又在马路对面闪现。她没力气了,只能走过去,背影再次移动至前面的电线杆,这回她走也走不动,眼皮重得不可抵抗,她感觉身上的雨竟然有些温暖,世界像开戏前的剧院一般黑暗,幸亏还能听见声音。
“哎,醒醒……”
“人没事就起来吧,赶紧录口供。折腾一晚上,以为逮条大鱼,靠。”
之前抓梁柳的小喽啰不耐烦地朝地上啐口痰,眼下的房间灯火明亮,干燥温暖,只有一张桌子和一个看守,一件奶油黄的风衣披在她身上,梁柳舒口气,总算脱离了那座人间炼狱。但是梁柳不敢掉以轻心,她害怕记忆中何仲平的出现也是梦境,来到这里可能是方便他们用新花样逼供。她警觉地看着小喽啰,哑着嗓子说:“我没有投日,没有口供可说。”
“现在是问你如何会签字这些单据!白纸黑字,你的名字在上面写着!我们查了你处方的签名,这就是你的字,你别想不认!”他抽出文件夹里的票据,叠成扇形的一打在手里挥动。
“所以,我现在没有投日的嫌疑了?”
“你得解释清楚这些单据才行。”
“好,你举近一点,我看不清写的什么。”
“真是命好哦,闹成这样,还有男人愿意来救。”,他不耐烦地拿起纸张,嘴角一歪小声嘀咕。
人过度紧张时会出现喉头发紧、嘴唇干涩的现象,这时他们会通过喝水、抽烟来缓解这种紧张,安抚内心的不安情绪。某种程度上,这和婴儿吮吸母乳时感到安全、放松是一个道理。
关于这一点,徐峰谙熟于心,当他将关键性证据呈予犯人,那些长期徘徊雷池边缘的高级特工虽然面不改色,但是很快会向他要一杯水或者一支烟。这时徐峰会慷慨地满足要求,因为他知道,不消半个钟头,这些人看似坚不可摧的心灵防线将全面崩溃,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在片刻的放松后,继续抵抗不从。
显而易见,何仲平属于前者,他是出名的爱茶好茶,现在却对着杯子牛饮三杯,怕是连茶的滋味都尝不出来了。
“老何,怎么样?这笔买卖你还做不做?”
何仲平不着急回复,弹一弹烟灰,说:“你能确保把她完完全全从案子里洗出来吗?”
“我保证不了,许宗祥交上来的药品收据有她的大名,和中央医院缺失的药一件件都能对上号。洗干净?我今天没送她到白公馆就不错了!何仲平,做人不能太贪心!”
“徐老板,您心里比我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查查重庆的公办医院,倒卖医院药品到黑市上换钱的大有人在,缺药不代表卖药给日本人。何况梁柳是吃喝不愁的军官太太,她根本不需要这点钱。”
“行,我今天真是踩了老虎尾巴,那娘们儿病歪歪的,你女人不比她好看?”
他的半盒烟抽完了,又欠着身子去拿桌上徐峰的,对于梁柳的事,他仿佛打算永久保持沉默。徐峰却没耐心一直跟他玩审讯技巧,下定决心道:“我能让梁柳洗脱投日的嫌疑,平安脱身,至于她不受一丝一毫的牵连,我办不到。无论是她购买还是偷取,她都撇不干净医院大批量药物下落不明的事。”
“好,徐老板办事我放心,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我和你是老交情,不会为难你的。别的我都不缺,就我这办公室缺副字,听说令尊留给你的遗物中有赵孟頫写的《静夜思》……”
不愧是军统徐老板,若干年前聚餐听何仲平说过一句有这么一件宝贝,他能一直记到今天。何家三个孩子,疼爱男孩儿就疼伯平,疼爱女孩儿自然是疼碧莹,虽然伯平走得早,但是这份疼爱并未因此转移到仲平身上。赵孟頫的《静夜思》父亲当作传家宝珍藏,他很小就知道,他也知道以后的一家之主是伯平,这幅字必然是归伯平所有。丁是丁,卯是卯,有些东西天生不属于他。
如何能想到有一天父亲会叫他来病床跟前,强打精神说这辈子顶得意能得来赵孟頫的真迹,嘱托他千万保管好,这幅字可是传给子孙后代的宝贝。
他不稀罕名家书法,他在乎的是那是父亲为数不多留给他的东西,虽然也是捡伯平的。
打蛇打七寸,这何止是打他的七寸,这是杀人诛心。
“不瞒徐老板,这幅字对我意义重大。如果…如果您不嫌弃可否让我来您手下做事?何某必定当牛做马,鞠躬尽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