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日头升到最高的时候吴琅来了,一身青色对襟袍子,身形高了不少,浑身上下透着干净脱尘的气息,和初来京城时的模样没变,身上的气质却不同了。
宁樱搁下筷子,问道,“可用过午膳了?”
吴琅笑嘻嘻的,他打听清楚卓高德两个外室的事儿后,暗中做了点手脚,急着过来回话,听了宁樱的问话,笑着摇了摇头,躬身施礼道,“不曾,卓姑爷的那两个丫鬟打听清楚了,大爷逼着卓高德将两个丫鬟送人,卓姑爷心有不舍但迫于无奈赏给了下边的两个管事,那两个管事是卓府的家生子,清楚卓姑爷的目的,不敢动她们,奴才打听到,其中一个叫绿棠的丫鬟有了身孕,卓姑爷还不知道这回事呢。”
两个丫鬟在这种事儿上同仇敌忾,互帮互助,从未争风吃醋过,二人是想借着怀孕之事让卓高德把她们接近卓府的,有恃无恐的去了卓府,谁知被宁娥撵出来了,被卓高德打发掉也不透露怀孕之事,吴琅怀疑二人还有什么打算,道,“绿棠生得小家碧玉,被卓姑爷送了人未曾哭喊过半句,老实本分得很。”
宁樱惊奇的挑了挑眉,眼神闪过丝诧异,母凭子贵,绿棠不吭声,要么是知晓卓高德没能耐接她们进府死了心,要么是清楚宁府会出面,卓高德护不住她们暂时忍着,待孩子生下来,卓高德不可能不认账。
她相信后者的可能大些,“那个叫绿棠的,家里可还有人?”
“两人是卓姑爷买回来的,没打听到其家人,奴才瞧着那两个管事跟孝敬主子似的安置她们,卑躬屈膝,该是看出绿棠怀有身孕了。”
宁樱心思一转,忽然就明白了,那两个管事只怕不是卓府外边的管事而是府里的人,卓高德此举可真是耐人寻味,宁伯庸自己都没想到他的一句话会把宁娥死活不让进门的二人送进卓府。
宁娥在卓府的话,府里多了两个人立即就察觉到了,偏生宁娥回了宁府,卓府卓高德说了算,他的话管事不敢不从,卓高德先把人送进卓府,往后再以其他由头提为姨娘,宁娥闹也没法,如果是外室的话宁娥有法子应付,对府里的丫鬟,又是怀着卓高德骨肉的丫鬟,不可能任由她为所欲为。
想清楚这点,宁樱心底冷笑,卓高德被宁娥逼得聪明不少,但是这种法子明显不是卓高德想得出来的,该是那位绿棠的主意,她沉吟道,“你给卓大少奶奶递个信,我想她很愿意帮绿棠一把的。”
宁娥在宁府的这几日她可没闲着,卓府的事儿打听到不少,卓府婆媳关系一点都不好,碍于宁娥是长辈,几个儿媳妇忍心吞声许久了,若她们听到这个消息,卓府可就热闹了。
吴琅机灵,会意的点了点头,俯首退了出去。
心情好的缘故,中午宁樱饭多了小半碗。
没过几日,金桂从外边回来说宁娥回来了,“这回的阵仗大,整整收拾了两马车的物件,身后的丫鬟婆子跟了十多人,风尘仆仆朝着荣溪园去了,奴婢没去瞧,蔡妈妈去了,说姑奶奶步伐生风呢。”
宁樱一点不怀疑,宁娥回卓府的第二天,卓高德就纳了二人为妾,一改早前的懦弱,态度极为强势,而且还牵扯中早年的一些往事,宁娥没有法子压制卓高德,宁娥回来,是要和卓高德和离不成?
宁娥能鼓足勇气和离,她倒是要佩服她,依着宁国忠的性子,宁娥咬定和离,用不着卓高德出面,宁国忠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她送到庙里去了,宁国忠的心思,宁樱摸透了,为了宁府的前程,舍弃一个女儿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否则,不可能容忍她这么久,恃宠而骄,她何尝不是?
“你让蔡婆子别乱嚼舌根,静观其变。”宁樱坐在窗前,正绣着自己的嫁衣,一针一线,她甚是认真,都说绣嫁衣的时候满怀期待,成亲的日子会和和美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绣嫁衣时往往在心情好的时候,生怕坏了心里的期许和憧憬。
金桂低着头,视线落在宁樱绣的樱桃暗纹上,大红色的樱桃栩栩如生,她从没见过在嫁衣上绣樱桃的,宁樱先绣上一层樱桃,后覆上一层针线,樱桃全然不显,这种绣法是桂嬷嬷教的,极为雅致,看着看着她便失了神,恍惚道,“奴婢提醒过蔡妈妈了,她不会乱来的,小姐,您绣的樱桃被盖住了,多绣一层岂不是费时?”
宁樱笑笑,没有回答,她自己也不知成与不成,学会这种绣法后她没试过,平日的衣衫是秋水和闻妈妈做的,她少有动针,绣嫁衣的时候不知怎么想起桂嬷嬷说的绣法,想试试。
金桂看宁樱嘴角噙着淡淡的浅笑,她略有担忧道,“姑奶奶回来,府里怕又不安生了,老爷不知还有多少日才能回来。”
宁国忠在,宁娥不敢造次,眼下宁国忠不在,宁娥怕又要把宁伯瑾叫去荣溪园解气了。
“你去梧桐院知会声吴妈妈,让蔡婆子帮忙给二房捎句话,二伯母知道怎么做的。”秦氏对宁娥的厌恶不比她少,虎落平阳被犬欺,何况宁娥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人?她还不懂收敛,秦氏就能让她不好过,有钱能使鬼推磨,二房的人都这般想的。
秦氏舍不得银子打点,刘菲菲可是大手大脚的人,秦氏起了头,刘菲菲不会坐视不理,宁娥对二房,胜算不大。
她压着嗓音,轻声叮嘱道,“就说二房和荣溪园有丫鬟被人买通了……”
秦氏最紧张的莫过于刘菲菲丰厚的嫁妆,秦氏看来眼红二房嫁妆的人多,听到丫鬟被人收买,秦氏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来人是冲着刘菲菲的嫁妆去的,那可是秦氏的命根子,哪会任由人算计了去,宁娥接下来,不好过了。
她没说假话,宁娥绝对收买了二房的人,不只二房,大房的人也有,至于三房有没有她的人,就看吴妈妈的能耐了。
金桂称是,转身欲出门找蔡婆子说事,宁樱叫住她道,“不着急,天黑了再去。”
宁娥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很快就知道了,卓高德忍不住,宁娥回府的当天就提出纳妾,宁娥不答应,夫妻两大打出手。
天儿暖和了,宁樱在院子里安置了桌椅,简单的装饰了番,四周枯藤缠绕,别有意境,她坐在桌前,比照着对面的一株树,手中的笔慢慢在白色的画纸上勾勒树的轮廓,树叶的形状。
王娘子坐在边上,静静的望着宁樱,不时指点两句,画画分写意派和写实派,写实派的画法是画出眼前看到的,树干是树干,叶子是叶子,将树干树叶一小点一小点的勾勒出来,追求形似,而写意派则是笼统的画出大致的轮廓,轻轻着笔点缀修饰以达到想要呈现出的效果,只追求神似,宁樱此刻学的是写实画法,靠单一的黑色墨汁画出其形状,借着明暗光影加重颜色深浅以使其栩栩如生,写实是写意的功底,和早先靠不同颜料呈递出的效果不同,只用黑色颜料作画,对细节敏感度极高,正是宁樱眼下需要提高的。
树枝叶子多,繁杂,绘画枯燥乏味,常常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这点是很多人做不到的,宁樱小小年纪能静得下心,王娘子才愿意教她这些。
宣纸上,枝叶成型,王娘子出声提醒道,“小姐瞧着西边的阳光,光影倾斜,树呈现出的样子也不同,任何植物都是有灵性的,画在纸上,它的灵性只靠阴影赋予,暗的地方多堆积几层树叶,亮的地方树叶适当少些,薄厚有别,把影子和光表现在画的明暗上,这幅画才不会死气沉沉。”
宁樱点了点头,观察了会儿树,笔在右下角用力圈着叶子,每一片叶子不尽相同,堆积多了反而觉得差不多,宁樱小心圈着树叶,渐渐,树的确和起初有了很大的不同,宁樱在王娘子指点的其他几个地方多圈了些树叶,完了,一株树活灵活现的跃然纸上,宁樱很难想象,靠着一种颜料也能让画生动优美起来。
王娘子的手落在死板的树干上一寸,勾着手道,“叶子有了厚重,树干也有,小姐瞧着树,光亮的地方颜色浅些,暗的地方颜色重些,一样的黑色也有深浅之分,再者,光照着树,会在地上投下黑影,影影绰绰,这会便要写意了,轻轻点了墨汁,笔顺着一个方向在树干周围勾勒几笔,便有影子的感觉了。”
宁樱点头,这是她第一次对着树画,之前画的是死物,且有颜色衬托,瑕疵能借着颜色遮掩,好比一朵花儿,轮廓有了,涂上红色的颜料,即使明暗深浅不对,两朵花的光影不协调也看不出什么,而只用一种颜料却是不成,稍有不协调,一幅画就破坏了。
宁樱依着王娘子的提醒,在树枝的右下角轻轻画了几笔,抬笔后她自己都忍不住惊呼,“感觉真的不一样了。”迫不及待的放下笔,双手轻轻拿着画纸两端搁远了瞧,越看越像,那种和颜料涂抹出来的效果不同,没有色彩,却比什么都像。
王娘子失笑,宁樱第一次学宣画能有画出这样的效果实属难得了,她道,“画得不错,往后小姐可以换着植株来,一棵树,清晨,晌午,傍晚,呈递出来的状态是不同的,画了树,再画花盆里的花儿,随后,我再教小姐其他的。”
宁樱认真的点了点头,这时候,荣溪园的佟妈妈站在院外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六小姐,老夫人让去荣溪园用晚膳,您准备下就过去吧。”佟妈妈穿了身橙红色的衣裳,说话时,嘴角的黑痣一颤一颤的,宁樱不敢仔细瞧,在她眼中,那颗痣狰狞了些。
宁樱朝王娘子作揖,瞅着日头道,“多谢王娘子了,待我画好了再去请教您。”
王娘子称得上才女的名头,宁樱打心里敬重她,王娘子尽心尽力的教导她,从没流露出过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或者轻视,如果说承恩侯夫人和长公主身上,宁樱看到的是富贵人家的知书达理的温和端庄,那么从王娘子身上,她看到的是读书人的修养和内涵。
“小姐客气了,我既答应宁三爷入府教你,自要倾囊相授才对得起宁三爷的苦心。”王娘子还去其他府里教导过小姐,像宁樱这般有玲珑心思的人还是少见,她是真的看重宁樱才乐意花时间栽培,哪怕是师徒,很多事儿也看合不合眼缘,宁樱谦虚有礼,尊师重道,她没理由不喜欢。
送王娘子出了院门,宁樱才斜倪了佟妈妈一眼,柔美的脸上不复方才温和,淡淡道,“我知道了,待会就过去,佟妈妈先回吧。”
佟妈妈知晓宁樱的性子,虽气不过宁樱的态度,到底不敢说什么,出了院门,兀自跺跺脚发泄心头不满,宁樱运气好,回京后诸事顺利,早先有小太医和谭侍郎护着就罢了,谭侍郎去边关,小太医离京游历,好不容易碰着个能治治她的宁娥,结果,卓府出事了,宁娥自顾不暇,宁樱的运气好得令人发指也不为过。
宁樱衣袖上沾了墨汁,金桂让翠翠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回屋伺候宁樱换衣,却看宁樱拿着画纸,来回的看,眉梢漾着难掩的喜悦,金桂提醒宁樱时辰不早了,欲伸手接宁樱的画作,不成想被宁樱躲开了。
宁樱笑得脸上起了红晕,粉面如春水,潋滟生姿,金桂开口道,“小姐喜欢的话,奴婢替您守着,明日让吴琅去外边找个铺子裱起来挂在屋里。”还是第一回,宁樱对着自己的画作流露出这般喜悦。
宁樱摇头,不赞同道,“不用不用,再让我多看两眼,这幅画和我第一次画的画收起来,往后没事儿了拿出来瞧瞧。”宁樱坐在凳子上,回想着作画时王娘子的提点,暗暗记在心里,想着过两日,清晨的时候自己画一幅试试。
宁樱一个人乐了会儿,去荣溪园自然就晚了,老夫人领着大家落了座,奇怪的是,屋里除了宁伯庸,柳氏,宁伯信,秦氏,就她,黄氏和宁伯瑾了,她以为佟妈妈的意思是把三房的小姐少爷一并叫上,结果是她会错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