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宫西北之角,几个士兵路过一处少有人过的废殿之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女子压抑的哀哀哭声,循声入内,在一片布着蛛丝尘霾的帐幔之后,看到一个老宫女在低声饮泣,近旁的卧榻之上,躺着另个女子。
女子看起来还很年轻,小腹高高隆起,即将临盆的样子,又蓬头散发,面容枯槁,目光呆滞,仰面躺着,盯着黑洞洞的殿顶,起先一动不动,如同死人,见士兵闯入,那张木然的脸上才露出惊恐而羞耻的表情,将身子紧紧缩成一团,整个人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喃喃重复着什么,说的仿佛是鲜卑语。
士兵不懂,问老宫女。老宫女也非汉人,言语不通。士兵疑心这妇人是刘建后宫的遗留之人,便去通报执事。执事找来通鲜卑语的人,这才听懂,少妇口中念的是“不要碰我”,再盘问老宫女,终于弄清楚了女子的身份。
原来这少妇,便是当日和亲西凉的北燕公主慕容喆。
当日在紫荆关,慕容替不告而去,刘建本就战败,又得知慕容喆逃跑,大怒,抓回来后,百般凌辱泄愤,随后发现她有了身孕,便带回大同,投入冷宫。
两个月前,大同破,刘建逃走之时,丢弃了当时已是大腹便便的慕容喆。
经历如此一场非人折磨,慕容喆大病,人更是如同行尸走肉,在这个没有逃走的老宫女的照顾之下,挺着肚子,苟延残喘,直到今日。
慕容喆曾是北燕公主,而如今,鲜卑慕容部的头领慕容西已臣服于李穆。执事自己不能做主,遂来通报,请李穆定夺。
李穆感到些微意外,没有想到,昔日那个诡计多端,行事不择手段的慕容家的女子,今日会被遗留在此,沦落到了这等地步。
他沉吟了下,说道:“传信给慕容西,叫他派人来此处置吧。”
执事应声而去。
李穆低头,再次望向自己手掌中的钉痕。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从不相信所谓一饮一啄,莫不前定,但冥冥之中,他却真的是何其幸运。
那一年,也是那个渡江而来的少年,被钉在庄园门外,正当绝望之际,那辆乘着小女孩儿的牛车,从面前不疾不徐地走过,留下一路悠扬的牛铃之声。
许多年后的今日,回想那日,倘若牛车走的是另条道,或早些、迟些走过,或许他便那样死去了。
又或许,他即便侥幸依旧活了下来,但他的人生之中,再不会有她的出现。
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人生,他将会是何等模样。
上天是如此眷顾于他。那一日,没有早一刻,没有晚一刻,不早不晚,就是那一刻,女孩儿从他的面前经过,自牛车望窗的一角,转脸看向他,投来一望。
便是那一望,将他的两世和那个名叫洛神的女孩儿系在了一处。纵然前世终于遗憾,今生也已全然弥补。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她曾捉住自己的手,将她柔软双唇贴在他掌心伤处,印下了怜惜一吻的情景。
他慢慢地握紧了手掌,仿佛如此,便能再次感受到当日她留在自己掌心之中的唇吻的温度。
事已毕,尘埃定。
他是如此地想念她,恨不得能够两肋插翅,尽快回到她的身边。
……
李穆是在这一年的三月底,渡江南下,回到建康的。
高胤、前些时日已南归的蒋弢、朝廷官员、各地郡守等,不下千众,悉数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