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芮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是尽黑。
他身体本来就虚,又因前日冒着烈日行了半刻钟的路,进得仁明宫中,这一处内殿还罢,外殿却是冰料下得太足,这般一冷一热,再兼被赵署的病情一惊,登时就晕了过去。
毕竟面对的是天子,御医们不敢擅专,也不敢用平日里那般激烈之法,只好徐徐图之。此时见得人醒来,众人连忙把脉的把脉,取针的取针。
赵芮睁开眼,只觉得头顶上床帐晃动,眼前花得厉害,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身在何处。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白日间的事情想起来,转头一看,果然依旧是在仁明宫,几步开外,未曾见得杨皇后,也不再见得独子,只有一干御医围着,又有王宜站在最前,后头黄昭亮、郭世忠、范尧臣等人依班次而站,围在床边。
再往远看,另有张太后沉着脸坐在对面。
他眼睛一睁,以王宜打头,后头十余个老臣面上都露出惊喜的神色,行礼叫道:“陛下!”
赵芮勉强抬起手,免了众人的礼,又叫了一声远处的张太后。
“皇上醒了?”
张太后应了一声,复又问道,语气淡淡的,并没有惊喜,也没有松一口气的味道。
赵芮挣扎着想要起来。
张太后这才站起身来,上前几步,按着儿子道:“皇上且歇息罢,你龙体未愈,莫要多动。”
又细问了旁边的几个御医几个问题。
赵芮躺在床上,头晕得厉害,本来还有话要问,却是早有黄门捧得药碗上来,伺候他喝了。
他药才进肚子,一躺得回床,脑子里头却是越发昏昏沉沉的,想要多问两句儿子情况,才开得一个口,好像说了话,又好像没说话,竟是歪头就睡了过去。
见得人睡了过去,王宜为首的一干臣子立时松了口气。
张太后问得清楚御医,复又转头对着王宜、郭世忠问道:“王相公,郭枢密,天色不早,今夜中书待要如何安排?”
王宜转头看了一眼郭世忠,见对方并没有回应,便又转头回道“既是陛下已经无碍,我等不妨……”
他话才说到一半,黄昭亮觉出不对,连忙插话道:“自是两府轮班留守宫禁!”
天子病体未愈,皇子赵署身故,皇后病倒,三王、四王俱在宫中,张太后就在一旁,这种情况,谁人又敢把赵芮单独一人留在仁明宫中!
尤其这一位太后,可从来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从古至今,由后宫起的变,实在是多得不能再多。
民间为了两间房、几两银子便能引得兄弟阋墙,更何况这万里河山。
天家从无私事,这种时候,两府自然得有人守在禁宫之中,免得明日一早起来,床榻上的人闭了气,龙椅上突然又要换人。
黄昭亮话才落音,范尧臣、郭世忠、孙卞立时异口同声地道:“臣附议!”
其余臣子尽皆称是。
王宜心中有些恼火。
——要出头的时候,一个都不肯做声,这个时候,倒是个个会做人了!
他出声道:“既是如此,今日谁人轮值?”
方才个个都说要留守的官员,却是一个都不再说话。
留是要留的,可谁知道天子何时会醒来,若是未曾来得及交班,便要被问起小皇子赵署的事情,谁去说那一个噩耗?
谁愿意去做那个告诉天子他唯一的儿子死了的人?
***
一番你退我让,最终还是王宜与枢密院副使留在了禁宫。
近十名重臣出宫,各自带着数十名仪仗仆从自御街而出,但凡是有些耳目的,都看在眼里。
浚仪桥坊的李程韦几乎是立刻就收到了消息。
他的人就候在东华门、潘楼街外,却是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打听到——这一回,宫中竟是一点信都没有透出来。
李程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宫中究竟形势如何,他又有什么要做的?
既是没有消息,那定是出了大事。
不过两府重臣漏夜而出,说明事情还不是最大的那一桩,否则众人只会一齐守在殿中。
他年纪已经不小,早不似年轻时能熬夜,此时坐在书房里头,面前泡着一壶叶多水少的浓茶,吊着自己精神撑着不睡着,等着派出去的人回信。
快要入丑时的时候,他派出去的人终于全数回来了。
李程韦桌面上摊着一张纸,上头写着所有两府之臣的名字,听得人说一个,便把那一个名字打一个圈。
到得最后,只剩下两个干净的名字。
王宜、朱迹。
当朝首相同枢密副使。
能劳动这两位留守禁宫,必是天子出了什么事。
难道是真龙有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