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2)

簪缨问鼎 捂脸大笑 4997 字 1个月前

第二十八章润物无声

“大人, 这边也有只死鼠!”姜引在柴堆边停下了脚步, 大声叫道。这已经是他们父子几人发现的第五只死鼠了。

晋阳郊外的榆村, 连续有几户农家感染伤寒, 按照常理, 众人都会避之不及,就连巫医神汉都请不到。姜家父子却早早赶了过来,仔细搜索附近的屋舍。果不其然,在病患的屋舍附近, 连续发现了几只死鼠,还有两只家犬, 也死得不明不白。

“难道真的有疫物?”姜太医闻声赶了过来,虽然年近七旬,但是他的身形并不显笨拙, 依旧精神矍铄。

经年行医, 姜太医的眼光何其毒辣, 一眼就看出那死鼠身上并无外伤。明明没有受伤,却大量死亡,除了梁子熙所说的“疫物”,姜太医确实想不出更好的答案了。

姜引上前一步,想要去仔细看看那死鼠,却被姜太医伸手拦了下来:“莫大意。梁子熙说过,这东西可以通过吸血虫虱传到人身上。若是有个跳蚤, 可就危险了。”

如今正值四月, 天气开始渐渐变暖。难怪伤寒在夏秋高发, 若是“疫物”真由这些虫鼠携带,可不要赶在夏日爆发么。

“世上蚊虫鼠蚁有多少,若是疫物真附在此类东西上,要如何去防?”姜引皱紧了眉头,低声问道。

姜太医摇了摇头,他也想不出法子。若是防不胜防,就算知道了疫病源头,又有什么用处?

叹了口气,他道:“先等等达儿的消息吧。既然疫物之事是佛祖入梦传授的,那个梁子熙,应该懂得解决之法。”

一路紧赶慢赶,从晋阳来到梁府不过用了六七日,然而当姜达见到的梁府家主时,还是大吃一惊。父亲之前分明给他诊治过,怎么非但没见起色,反而病到了如此地步?只见榻上之人眼窝深陷,骨瘦如柴,就连容色也惨淡颓败,再也无法遮掩身上沉重病气。难不成是药不对症,发生了什么意外?

“梁郎君怎么病成这个样子!”姜达都顾不得礼仪了,快步上前,抓住了对方腕子,切起脉来。

“这几日丹石发动,有些虚耗。”梁峰答的温文有礼,听不出多少情绪。

闭目号了半天脉,姜达也长叹一声:“确实是丹石发动,服散大多会染上如此症状,药石难医,只能苦挨。不过你未曾擅自服散,之前开下的方子也对症,撑过这个月,身体就能渐渐康复。”

说着,姜达再次打量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男子。要知道,服用五石散多得是瘾发成狂的病人。一旦丹石发作,任凭你有多高的地位,多好的风度,都难免浑身抽搐,狂啸失态。就算轻微一些的,也会脾气暴烈,神智紊乱,让人难以接近。

正因为丹石发作的可怕,因此服用五石散者,罕少能断绝药瘾。哪怕医者千叮咛万嘱咐,他们也会再次用药,害了自家性命。然而面前这人,哪怕病的只剩下半口气,也未曾重新服散。更难得的是,他的手指一直在微微发颤,但是眼中清明并未减少半分,面对问题也能对答如流,毫无失态之处。

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了,难怪他能让王汶那等名士激赏不已。

看着姜达带赞许的神情,梁峰在心底叹了口气。他要的可不是别人的钦佩,而是实打实的停下这该死的戒断反应。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手抖就没有一刻停下,还要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安慰身边亲近之人。也亏得梁府的隐患已经一一剔除,古代的生活节奏又慢的吓人,否则都要把他熬的油尽灯枯了。

不过,他倒不怀疑这个年轻医生所说的话。如果五石散有什么安慰剂或是特效药的话,还能流毒百年,祸害几代人吗?看来除了硬抗,也没别的法子了。

微微一哂,梁峰答道:“有姜兄这一句话,我就安心了。”

看着梁峰那副模样,姜达忍不住补了句:“不过梁郎君也不能大意,最近还是要好好休息,吃些药膳。对了,这次王中正也托我带了些药材来,里面正有几味可以安神,一会儿我写个方子,调成香粉,晚上薰焚也可助入眠。”

“如此甚好,多谢姜兄。”梁峰眼睛一亮,能有点安眠药让他少做噩梦也行啊。

看着面前之人神情一松,姜达也觉得心中畅快了些,轻咳一声,开口道:“今次祖父有事,留在铜鞮,派我来给梁郎君诊病。除了之前内服的药外,还要用上针灸、药浴,帮助行药排毒。不过梁郎君身体太弱,怕是要再调养几日才能用针,还请梁郎君稍安勿躁,精心调养。”

没想到这位姜医生不只是复诊,还兼任了理疗师,这待遇可大大超过了上次啊!是送去的那封信起了作用,还是他们发现了鼠疫传播源的关键问题呢?

脑中一转,梁峰就微笑开口:“没想到姜太医无法前来,不知上次所说的‘疫物’,查出端倪了吗?”

姜达轻咳一声:“实不相瞒,这次我来梁府,不但是为梁郎君诊病,也是为了‘疫物’之事。我父兄最近四处寻访,确实在伤寒病患家中发现了死鼠。其实在很久之前,我就怀疑疫病不只是秽气戾气。那些高门显贵无不避伤寒如蛇蝎,可是即便身边没有病患,也会不知不觉染上伤寒,实在让人生疑。如今看到了死鼠,方才恍然大悟。”

这也是姜达对疫物之说最感兴趣的地方。按道理,只要不接触伤寒病患,紧闭门扉,就能杜绝感染。可是一地爆发疫症之后,不论贫富贵贱,总是先后出现病患,防不胜防。哪怕搬走,也会有人陆续感染。不少人说这是疫鬼作祟,如今想想,恐怕是队伍里裹挟了病鼠,又有跳蚤蚊虫吸食了患者的血液,传到了其他人身上。只是防着人与人之间的接触,谁又曾想到,还有这些小小野鼠作祟呢?

“可是如若疫物真的来自虫鼠,要如何才能消除疫病呢?”这也是姜达十分困惑的事情。难不成佛祖还能传下什么秘法,杀灭一切虫鼠?

“只需控制源头就行。”这几天病痛难耐,为了转移注意力,梁峰也认真回忆过关于防疫的关键事项。如今终于来了懂医术的人,他自然打起了精神,开口道,“首先,可以用石灰调成的石灰水,洒在病人待过的地方。石灰水必须现调现用,不能放置太久。”

“石灰?可是砌墓的白灰?”姜达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所谓石灰,就是白灰。民间也多有炼灰场,出产白灰供刷墙、砌墓所用。这东西能够防虫,想来取得也是这个效果。

梁峰微微颔首:“石灰非但能杀灭虫虱,还能投入水中,除掉蚊子幼虫,很是管用。只是泼洒之时,莫伤了人。”

生石灰兑水是能发热的,放多了似乎对人体也有些害处。不过鼠疫面前,这些小事也算不得什么了。他继续说道:“还有病死之人,尸体最好焚烧。若是不行,用白灰垫身,尽早掩埋。所有沾染过病患粪便、呕吐物、血污的衣物,也要一并烧毁。”

这姜达自然能听明白,遇上天花之类的恶症,也需要烧掉病患沾染过的衣物。至于烧尸,有点难度,但是能用白灰掩埋,也算全了一些人入土为安的心思。

“对了,不论是出诊还是防疫,最好在面上蒙条布巾,掩住口鼻。万一出现秽气,也能抵挡一二。还有不要触摸那些带着疫物的物品,手上包一层布巾,或是用木夹之类物件夹取,会好上不少。”口罩是医学史上的一大发明,对于医护人员的帮助很大。人才难得,这些医生万一也感染了鼠疫,可就不妙了。

这条完全是为医者着想。姜达在点头的同时,不由暗自揣测,这一条条都是佛祖指点的吗?怕也有这位梁郎君的妥帖心思吧?

“最后,便是琐事了。用饭之前清洗双手,以免疫物入口。经常洗澡,打扫房屋,减少虫虱。掩埋污水沟渠,阻止蚊蝇繁殖,或是用艾草之类的药材,让害虫无法近身。少杀些夜枭、菜蛇,让它们捕杀野鼠。久而久之,伤寒恐怕就能得以控制了。”梁峰一口气说完,轻轻喘了口气。

在这个时代,恐怕防疫只能做到这些了。虽然不晓得能起到多少用处,但是尽可能控制病源,减少鼠疫扩散,人命能救一条算一条吧。

只是这样,就能消除伤寒?姜达有些不可置信。然而仔细想想,却又觉得有几分道理。就算不能彻底消除伤寒,各州各府如果能施行一二,怕也能控制感染伤寒的人数。这就是天大的善举了!

看着梁峰苍白消瘦的面孔,姜达叹了口气:“若是梁郎君此法真的可行,便是救了无数苍生。”

梁峰笑笑:“不如令师祖整理的《伤寒论》一书,能让张长沙的医书流传下去,才是善莫大焉的义举。还望贵府多找医者研习伤寒一症,集思广益,制出真正有效的药方来。”

鼠疫在中药里确实是有验方存在的,这一点梁峰非常清楚。但是何时发现,何人发现,他却一无所知。与其这么一代代闭门造车,不如多找些人交流研究成果,说不定能够促进特效药的诞生。只是医术也算是不传之秘,门户之见重重,还不晓得有几人能够真正打破。

姜达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自当尽力。”

有这话,也就够了。梁峰重新倚回凭几上,喘了口气:“有劳姜兄了。”

看着对方那副憔悴容颜,姜达忍不住再劝道:“梁郎君还是要多多休息才是,丹石发作非同小可,不容轻忽。”

这事,梁峰可比他清楚多了。只是不给自己找点事干,怕真要闲出抑郁症,戒断反应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姜达也是好意,梁峰微微一笑:“有姜太医和姜兄看顾,又有何惧哉?”

这一笑,简直让人心折。姜达面上不由也露出笑意:“放心,我最近都不会离开梁府。先开个安神方子,梁郎君晚上试试吧……”

当晚,姜达的安神方子就派上了用场,带着药香的香料很快就安抚了梁峰的神经,让他陷入深深睡梦。

这一晚,既没有夜惊也没有发作,当梁峰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已然天光大亮。绿竹和奕延两人都面带喜色,看起来比他自己还要开心。

轻快的帮自家郎君净面更衣,绿竹喜滋滋道:“这安息香真是管用!药膳也已经熬好了,奴婢这就给郎君端来!”

奕延的动作更快,已经端着碗站在了榻前,一副想要扶梁峰起来用药的样子。

“这是药膳,应该一勺一勺慢用。快把碗给我!”绿竹嗔道。

“我知道。”奕延动也不动,仗着自己比小姑娘高,把碗端地高高的,一副寸步不让的模样。

“你这浑人……”绿竹攥紧了小拳头,简直想冲上去踢他一脚。

看着面前跟猫狗打架似的两个小家伙,梁峰眨了眨眼睛,笑了出来:“放下吧,我自己喝。”

这一声,立刻让两人安静了下来,绿竹眼中的喜色又重了点,连忙搬过一个小案放在了梁峰身前。奕延则慢慢放下了碗,双眸却不离梁峰左右。

看着那碗散发着药味的米粥,梁峰吸了口气,缓缓拿起勺羹,喝起粥来。他的手虽然还有些颤抖,但已不像前几天抖的那么厉害了。不知道是充足的睡眠起了作用,还是戒断反应减轻了些。这显然是个好现象,也让梁峰心中烦闷消散不少。一口一口喝下大半碗温热的药膳,他才放下了勺子。

“郎君果真好多了,该好好酬谢那位姜医工!”绿竹简直喜不自胜,这些天眼看郎君越来越瘦,还经常面带郁色,可把她吓坏了。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能让郎君开怀几分。如今郎君终于露出了笑模样,怎能不让她欢喜。

奕延看着主公略略有些红润的面色,心情却有些复杂。这些日子,他每天都会亲手喂那人汤药,给那人擦拭身体,晚上偶尔还会碰到夜惊梦魇,把那人揽在怀中,亲手抚平那些无法自抑的颤抖。

奕延当然知道,这都是病痛所致,这种可怕的疾病,随时会危及主公的性命。可是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能好好碰一碰那位天人也似的人物,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暗地里掐了掐手心,他压下心底焦灼。没关系,只要好好练出手下的家兵,为主公打造一支无坚不摧的部曲,他自然能成为主公身边无可替代的人物。比绿竹,甚至比小郎君更加无可替代!

吃完了药膳,又看着奕延去了营房。梁峰才从榻上爬了起来:“绿竹,扶我去书房吧。”

“郎君,你该多静养些时日的。要不我去取几册书来?”绿竹可不太想让自家郎君受累,连忙劝道。

“不了。还是要尽快给王中正回信才行。”这次姜达还带来了王汶的书信,对方说了不少劝慰的话,还送了贵重药材。不仔细回信,实在说不过去。

听到这话,绿竹也不敢再劝,小心扶着梁峰向书房走去。

走进书房,梁峰率先看的不是书,而是一个端坐在书案前的小小玉人。

“阿父!”乍看到父亲,梁荣兴奋的从胡凳上跳了下来,随后才想起了守礼这档子事,赶紧正了正面色,乖乖走到梁峰面前行礼。

自从朝雨升任织造房管事之后,就不能时刻陪在梁荣身侧了。于是她想了个法子,请求让小郎君使用书房。这点心思,梁峰哪里不懂,分明是想多找些机会让梁荣跟自己多多亲近。而且呆在书房,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她不在的时候也能安下心来。梁峰自然应允,梁荣就开始在书房读书临字了。

看着小家伙这副神情,梁峰挑起嘴角,随意牵起梁荣的小手,向着书案走去:“荣儿在临帖吗?”

梁荣脸蛋红扑扑的,乖巧答道:“孩儿在临字,今日临了十张了!”

这么一大早就写了十张大字,小家伙确实用功。梁峰笑笑,走到桌前仔细看对方字帖,只见上面的大字结构已经粗通,只是梁荣人小力弱,手有些抖,做不到完全的横平竖直。还有就是那法帖,并不是什么良品。可惜现在练柳体还有些早,而且他的字也不够做法帖,别把人带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