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踌躇间,穆崇玉忽见薛景泓蹲下身来,抹了两手泥抹在自己的脸上,企图遮住他那深邃的眉眼。再抬起头来,果见他整副相貌已比刚刚平庸了许多。
“崇玉,可惜之前我的□□都已扔掉,备用的也被水冲走了,故而眼下只能拿这污泥作掩饰了。”薛景泓站起,示意了下手上的污泥,似是也要给穆崇玉脸上涂抹遮掩一番。
都到了这个时候,穆崇玉当然不会挑三拣四。只是感受着薛景泓在自己脸上认真涂抹的模样,心里却突然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怎么觉得,对方对这种事情驾轻就熟?而且竟还有备用的面具?他猛然想起之前薛景泓在自己面前易容相示,从没露出破绽,现在想来,若不是被穆渊挑破,对方竟像是要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样子。
或者竟似乎是筹备已久。
穆崇玉古怪地看了一眼薛景泓,却还是什么也未说。两人故意把脸色涂得暗黄一片后,又于背阴处敲晕了两个买菜的挑夫,跟他们换了衣裳。
这也是特殊时期,实在没别的办法。穆崇玉有些歉意地看了看那两个无辜的挑夫,把身上有幸未被水冲走的碎银放在他们手中,然而挑着那两担菜篮,跟薛景泓一前一后走近了城门。
万幸之下,城门前的守卫并没有认出两人。可两人还未松口气,就见城门之内的情况并不亚于外面。
街道上也是一片人心惶惶,不少酒楼茶肆都关门避祸了,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住士兵强行破门而入,进行一番搜查。
穆崇玉连忙相携着薛景泓躲进人少的角落,一边暗暗寻找尚且开门的医馆。
然而这谈何容易,街上的店铺几乎都是闻声色变,谁还敢开门。偶有游荡在外的路人也被抓了去,白白遭受一番拷问折磨。
穆崇玉心底的怒火忍不住复又燃烧起来。穆渊对他苦苦相逼也就罢了,竟还扰民到如斯地步。整个江浙一带何其富庶,哪里曾见到过这般凋敝衰败的景象?
如此景象,何须等到北渝人来暴敛横赋,扰乱民生,南燕自己就已经自败根基,大失民心了。
愈是这样,他便愈不能束手就擒,放任穆渊作乱。
穆崇玉与薛景泓更添了几分小心,终于在一条背巷找到了一家很不起眼的医馆。
那里面坐镇的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长者和一个不过束发之龄的少年学徒而已。
薛景泓这一路躲避,已经是冷汗淋淋,他强撑着,不想拖穆崇玉的后腿,才没半路晕厥过去。这会儿终于到了地方,再也无力撑着,被穆崇玉扶着坐下,已是两眼发黑,气喘吁吁。
把那白发长者吓了一跳。他似是想躲避送客,远远地打量着两人,脸上现出畏惧怀疑之色。
穆崇玉一时无法,只得摆出一副凶恶面孔,他快步去锁闭了门窗,转身回来,面无表情地道:“我兄弟二人并不想加害先生,也不愿给先生惹来多余的麻烦。只要先生肯施以援手,救我兄长一命,某必有重谢。”
他想了想,把藏在袖中的环佩取了下来,递在那大夫面前。可笑这个东西还是在穆宅时,穆渊给他的。玉质纯粹,一看便价值不菲,好在这上面纹饰普通,并不能显露出什么特殊身份来。
长者盯着那环佩看了一会儿,终是畏惧穆崇玉与薛景泓浑身威势。眼前这人虽穿着粗陋,脸上也有污泥看不出本来样貌,可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更何况这两人终归是年轻力壮,虽有一个受了伤,却也能轻易拿捏下他这老骨头。
这大夫不敢再迟疑,忙战战兢兢地铺开阵势,对着薛景泓又是把脉又是探查伤口,又叫学徒捣了药桨过来,重新给薛景泓清理了伤口,包扎了起来。
这期间穆崇玉始终绷直着背脊,坐在薛景泓的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来回忙碌的医徒二人。
直到薛景泓服下了药睡去,又直到他醒来。他一直都没有放松警惕。
薛景泓从药劲中醒来时,觉得身体舒爽了许多,他抬眸四顾,便看到了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穆崇玉。
他显然是始终紧绷着精神的模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染上了几缕红血丝。见他醒来,穆崇玉立即走过来,脱口问道:“怎么样了?”
薛景泓淡淡一笑,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拂过落在穆崇玉额前的碎发,声音里暗藏着异样的情绪:“感觉好了很多。崇玉,多谢你。”
即使穆崇玉不肯承认帮了他,救了他,甚至他还不肯相信自己,可他却依然会紧张自己,关心自己,这已经让薛景泓心满意足。
这甚至是他两世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
于是他的手落在穆崇玉的鬓边,就不舍离去,忍不住流连不止。
穆崇玉的脸上闪过一瞬的不自然。他躲开薛景泓的手,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退开,却又蓦地停住了,动作有些僵硬地将薛景泓那只包裹着厚厚布条的手放回了他的身侧,力道很轻柔。
“你若是好了,我们还应快些离开才是。我终是担心这医馆里的两人认出你我的容貌,若他们惊惧之下,将你我踪迹告发了出去,就不妙了。”穆崇玉低声道。
薛景泓似有些失落,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大事关紧。便也只好作罢。
可两人都没想到的是,临到夜晚,两人正待趁夜色而走的时候,这白发医者反倒对他们叮咛起来。
“外面兵荒马乱的,两位义士还须小心,切莫被官兵抓了去啊。”这长者颤颤巍巍地向他们劝道。竟似是已识破了他们的身份。
穆崇玉悚然一惊,他连忙退了回来,小心窥探一圈周围情况,见四周寂静无声,才压低了声音道:“先生知道我们是谁?”
那白发医者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终是叹了口气,道:“还能是谁,无非是被那北渝的走狗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罢了。”
“临安郡的白爷这两年愈发如此,不知逼死了多少富贵人家。我看你两个乔装打扮,但掩不住通身贵气,便知你二人也是被他逼得无路可逃了。”
这白发医者说着,竟又道出了对穆渊的种种不满,言语之间一片酸楚难言。
与穆崇玉之前从那陶姓长者处听来的一样,穆渊果然与北渝官员勾结,联合起来打压此地富贵人家,倾轧他们的良田、地产。可恨的是之前他尚且有所顾忌,下手留有余地,到这一年多来,竟是越发明目张胆。对普通百姓也开始肆意夺取,行事竟比北渝的人更为猖狂。
这个小市镇便常年处于穆渊的控制之下,民生凋敝,人人道路以目。
举家逃难者,亦不鲜见。故而这白发医者才会把穆崇玉、薛景泓两人也视作此类被逼迫逃难的“富贵人家”。
穆崇玉听完,已是无话可说。从开始的一点希冀,到后来的愤而离开,再到最后的彻底决裂,如今的被逼绝路,他对穆渊已经不是失望,而是愤怒了。
他想,他果真无法再和穆渊共居一处了。如若他有幸逃过此劫,再见面时,也必然要和他兵戈相向。
穆崇玉与薛景泓拜别了白发医者,小心沿着暗巷走,却突闻一阵骚动之声,竟有士兵的巡逻脚步从不远处传来。两人一惊,连忙心照不宣地躲到一处低矮房檐上,屏住了呼吸。
第33章 分道扬镳
仿佛是巡逻士兵发现了什么人的身影, 脚步声、呼喊之声四起,惹得穆崇玉不禁心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