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了然:“又是托厨房刘叔从山下给你带的?”
“那当然。你拿了魁首,总要为你庆祝一番才是。”温平危倒了一杯酒递给他:“下回我拿魁首,可就要轮到你请我了。”
酒过三巡,温平危就着漫天月色细细打量好友:“在,你我相识多久了?”
李在略微想了想:“七载有余。”鬼谷书院举世闻名,为当世文人学子心中圣地。他十岁入学,至今已逾八载,温平危晚他半年,算起来两人相识至今正好七年半。
“古人云,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温平危道:“你我二人既是同窗又是舍友,朝同食夜同寝,也不知前世是个什么缘分。”
李在笑:“或许是亲兄弟也说不定。”
“哈哈哈哈,若真是亲兄弟,那倒正好遂我心意。”温平危望着他,一双眼睛在月色底下亮晶晶闪着光:“你我之间相交甚久,我也不瞒你:我是家中独子,父母早亡孑然一身,唯独同你一见如故,虽则没有血缘关系,于我而言,在却比兄弟手足更亲密重要些。”
李在举起酒杯,一字一句情真意切:“长安于我亦是如此。”
二人剖心相交肝胆相照,很快将一壶酒喝了个干净,李在酒量略浅,起身时便晕晕沉沉站不稳当。温平危赶紧扶住他的胳膊架在身上:“慢些,我扶着你走。”轻车熟路穿花拂柳,披了满身的月色星辉,顺着后山一条小径悄悄往住处返回。
山路崎岖难行,即使有人扶着脚下仍是不稳,温平危干脆停下来将李在整个背了起来:“常闻江湖好汉千杯不醉,你这酒量也太差劲了些。”
李在捏捏额角,竭力忍住胸腔中翻涌的酒意:“你可是第一日知我酒量浅?以后万万不能如此了,倘若被夫子发现,你我二人都要受罚。”
“夫子发现不了,咱们偷喝那么多回,哪一次露馅了?”温平危托住他,尽量将步子走得平稳:“真要运气不好被抓住了,我就一人顶罪,说你全是被我硬逼着才喝了两口。”
“硬逼?你难道是捏着我的喉咙强灌不成?”李在又好气又好笑:“真要被抓让你一人顶罪,那我成什么了,兄弟之情岂不是句笑话?都说醉酒之人才会胡言乱语,你没醉怎么也乱说起浑话来了。”
温平危嘻嘻笑了两声,知道他酒意上头不舒服,遂转移话题:“下个月山长大寿,这几日林师兄他们都在商量着要送什么寿礼合适,你可有什么想法?”
李在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他瞧不见,道:“我打算给山长写一副百寿图,或者画一幅猴王献寿。”
“画画写字?这有什么趣味,其他人估计都是打得这个主意,到时候一大堆字画堆在一起不过泯然于众矣。我倒有个想法:不如你我二人合编一支剑舞如何。”
“剑舞?”
“正是,又新奇又好看,再请一位师兄弟伴奏,到时候肯定能脱颖而出博得满堂喝彩。”
身下的肩背宽厚温实,随着步伐有节奏的微微起伏。酒意氤氲而起,李在将头枕在他颈项处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应了下来。
直到被人放在床上,这才在失重感下回复几分清明,四下打量一圈:“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温平危为他退了鞋子脱了外袍,又拧干一条毛巾给他擦脸擦手,最后替他盖好被子:“睡吧,明日还要早起温书,小心不够用功被我超过去。”
月光透过窗户洒落进来,清凌凌铺了满地。李在看着温平危脱掉外袍在他旁边的床铺上躺下去,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从不称呼我长留?”
长留是他的字,十五岁那年夫子给取的,鬼谷书院的学生都是由夫子赐字。书院里的师兄弟朝夕相处感情深厚,大都直称其字以示亲厚,唯独长安从来只叫他的名。
温平危没说话,李在以为自己喝醉了声音小,对方没听见,便也不再纠结,蜷起身子闭上了眼睛。
直到醉意迷蒙将睡未睡之时,隐隐像是听见有人道:“别人都叫的,我才不稀罕……”
翌日开始,但凡闲有空余,李在便和温平危两个躲在书院后的竹林里编排演练剑舞,二人配合默契进展神速,一招一式间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等到整套剑舞大致有了雏形,便开始商量命名之事。
“既然是给山长祝寿用的剑舞,总该取个意头佳或是能入耳的名字才好献上去。”李在道。
对此温平危深以为然。思虑良久之后,提议道:“不如就叫‘在长安’,如何?”
“在长安?”
温平危点头:“取你之名,取我之字,既能入耳,又别有一番深意。”
山长寿辰当日,两人选在竹林之内呈献寿礼。
李在一身白袍,温平危一身黑袍,手执青锋长剑,于翠绿竹林中凛然起舞。动作整齐划一招式默契相合,急时如雷霆骤雨,缓时如流云清风,翩若游鸿矫若惊龙,雪青色的剑光中竹叶纷纷落下宛若花雨,等到最后一招势尽,二人自竹枝顶部腾身落下,双手执剑单膝跪于山长身前,竹林当中的空地上,漫天竹叶悠悠扬扬,恰好拼出一个龙飞凤舞的“寿”字:
“学生祝山长仙寿永享,福在长安!”
温平危料想得没错,这份寿礼果真教山长喜笑颜开极为满意,心情畅快之下,特许书院学生放假一天,前往鬼谷山旁边的隆福寺参加祈福庙会。
隆福寺庙会每月奉一、九举行,附近四五个城镇的居民都会前往寺庙中敬神还愿烧香祈福,上香的人多,灯市、小吃、歌舞表演更多,熙熙攘攘极为热闹。
书院学生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只觉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李在往功德箱内施了几分银两,准备进去殿内拜拜菩萨,转头问温平危:“长安,你来不来?”
温平危双手后背抬起下巴:“子不语怪力乱神,所谓神明不过虚妄,我才不信这些。”
李在笑,不与他争论这个,“那我进去上柱香,你稍等我片刻。”
温平危点头:“去吧。”待李在进去之后,绕着寺庙闲逛,逛到后山时发现还有几座侧殿,因为位置偏僻些少有人来。四下打量一周,拎起袍角走了进去。
李在上完香后出来,一时竟找不到温平危的踪影。寺庙建筑恢弘殿宇极多,寻了半天才在前往后殿的一方院子里迎头碰上,“长安你去哪了?教我好找。”
温平危悄悄掸去袖子上的香灰,朝他走过去:“没去哪,闲来无事四处逛了逛。你拜完了?跟菩萨求了什么?”
两人一同往寺庙外面走,声音越来越远:“求家中父母、书院夫子身体安康,求师兄弟们学业有成,还求我们两个能实现心中理想得偿所愿……”
“求这么多,也不怕菩萨嫌麻烦不愿意搭理你……”
“你又在浑说了……”
长安的志向与自己不同,李在一直知道这一点。
他向往天下山水,希望有朝一日游览列国,能凭借自己之力推动私学创办兴起;而长安则希望能入朝为官辅佐君王,除尽贪官奸佞,造福社稷百姓。
志向不同,意味着他们早晚有一天要各行其路分道扬镳。而这一天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