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气状况好转, 宋越川的航班起飞已经是四个小时之后。
a市到b市不过两小时的飞行时间,结果从上午推迟到下午。
飞机落地b市机场时,已经傍晚十分, 天空还没有完全黑, 远处的天边余晖绽放出最后一抹斑驳的颜色, 慢慢黯淡,隐隐有下暴雨的趋势。
从机场到漳县的镇安村还要再坐四个小时的大巴车,到达目的地估计晚上九点了。
从a市到b市宋越川都是一个人, 拒绝了邓助理的同行。
坐上去漳县的大巴,沿途的风景慢慢从高楼大厦变成低矮陈旧的平房,窗外有同样前往漳县的车辆, 车身拉着支援灾区的横幅,车厢里装着满满的救援物资。
一辆接着一辆,井然有序地穿行在愈发浓稠的夜色里。
从上飞机到坐上车, 宋越川走得太匆忙,滴水未进,大巴行驶在坑坑洼洼的路面, 车身剧烈颠簸, 宋越川起先还能撑着, 时间一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拧眉, 捂着胸口的位置, 那张冷感白皙的脸此时透着病态的苍白, 薄薄的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宋越川用力推开车窗, 一股潮湿冰凉的冷空气随即涌了进来, 夹杂着轻如牛毛的细雨。
冷风吹在脸上, 宋越川低垂着眼帘,大半张脸遮挡在黑色的帽子里,侧脸白皙,挺鼻如峰,轮廓立体而深刻。
男人神情静默地注视着窗外匆匆掠过的山林,眉眼沉寂,眼里的情绪很淡。
大巴不断行驶,距离恩禾所在的位置也越来越近。
宋越川今天没穿西服,穿了件简易轻便的卫衣休闲裤,脚下一双运动鞋。
不知道那丫头看到他这个样子,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一想到待会就要抵达目的地,宋越川低垂着眉眼,手掌虚握,掌心渗出潮湿的细汗,清冷俊逸的眉眼间掩饰不了的不安和紧张。
生平第一次局促地像个20出头的小年轻。
有多久没见她?
几百个日日夜夜,宋越川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看看邮箱里的那些照片,从别人口中了解她的生活近况,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那姑娘有时固执的要死,但大彻大悟之后,也比任何人都决绝。
她应该早就放下了,快两年的时间,宋越川却拿得起放不下。
他甚至每天都在后悔,如果恩禾离开的那天,他开口挽留,或许就不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两人像两条永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很快豆大的雨点砸在脆弱的玻璃上,发出“砰砰”的响声,远处电闪雷鸣,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20分钟后,大巴车终于停在距离镇安村两公里的地方,剩下的一段路需要大家徒步走过去。
宋越川跟着一群志愿者,领到红色的志愿者马甲,还有黑色的雨披。
听带队的人说,前天救援部队跟第一批志愿者都是沿着这条泥泞不堪的路徒步走到镇安村的,那天的雨比今晚的更大,路上的石块也没有清理干净。
救援环境远比新闻上的报道困难的多。
宋越川沉默无声地跟着队伍,背影挺直,走在最后面,每走一步,心里酸涩复杂的情绪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笼罩在其中。
他无法想象,恩禾这些天经历了什么,但一想到她在镜头前的微笑,宋越川心里难受之余,有种无法言说的骄傲,甚至还有深深的悲哀和自嘲。
恩禾远比他想象中的坚强勇敢,早就可以独挡一面,女孩身上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勇敢和善良。
而宋越川离开宋家,就什么也不是。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依靠的依然是宋家,如果放弃这一切,他将一无所有。
他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她是救死扶伤的医生。
光凭这点,宋越川忽然觉得,这辈子再也追不上恩禾了。
宋卫国一直看重门当户对,但却想不到,他的孙子才是配不上恩禾的人。
镇安村的天气更恶劣,大雨滂沱,救援队伍搭建的临时帐篷也在肆虐的狂风中摇摇欲坠,棚顶积满了沉重的雨水,似乎下一秒就会倒塌。
新的一批志愿者依次下车,宋越川望着眼前满目疮痍的受灾现场,呼吸都变得沉重。
通过新闻联播了解,远不如现场看到的画面冲击大。
带队的人指挥大家去放置自己的行李,宋越川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
连绵不绝的雨幕中,宋越川看着身边急匆匆转移物资的志愿者,大家穿着颜色不同的雨披穿梭在浓稠的夜色里,为冷寂的晦暗里添了一丝生机。
所有的志愿者都在帮忙转移物资,也就是说,他现在跟恩禾站在同一片土地,同一雨幕下,两人的距离再也不是几千公里。
此时的医用帐篷,被暴风雨摧残得不堪一击,豆大的雨滴砸在脆弱不堪的篷布上,似乎下一秒就能砸断支撑杆,整个帐篷已经摇摇欲坠。
由于伤患太多,大多数人都行动不便,恩禾只能跟着医护人员用担架将他们一个一个抬出去。
帐篷已经支撑不了太久,里面却还有三名伤患,恩禾迅速跑到最里面,将左腿打了石膏的小女孩小心扶到自己的背上。
恩禾背稳了女孩,正准备出去,角落的支撑杆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篷布也跟着晃动,有向下倾斜的预兆。
医用帐篷全都是用铁架支撑的,篷布也比较厚重,要是砸下来,受害程度堪比那些水泥块。
恩禾没敢多想,更不敢在这里停留,就在她背着女孩冲出帐篷的那一刻,最前方的铁架整个向前倾斜,头顶上方的篷布被沉重的积水压着,沉沉地倒下去。
完了,出不去了。
恩禾将女孩护在怀里,吓得眼睛都闭上,当铁架砸下来的时候,正前方忽然冲出来一道颀长的身影。
来不及看清是谁,一只宽厚有力的手精准地扣住恩禾的手腕,将她用力往自己的身/下一拽,沉重的铁架勾着巨大的篷布直直朝三个人砸下来!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响,还伴着刺耳的哗啦声。
恩禾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重物砸下来的那一刻,她出于本能将身旁的女孩护在怀里。
意料中的铁架擦着身后那人的脊背倒地,并没有砸在她身上。
恩禾被两只修长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护在怀中,像被一堵高大坚实的保护屏障所包围,身后的人力气大得出奇,恩禾隐约判断出对方应该是个男人。
两人的雨披紧紧地贴在一起,冰冷的雨水甚至顺着身后那人的肩线,直接灌进恩禾的脖子,但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
他们现在的姿势,恩禾护着怀里的小孩,而她身后的人同样用身体护住了她。
当听到有什么东西从身后那人身上掉落,铁架刺啦一声砸在脚边,恩禾的心也跟着咯噔一跳。
恩禾没有被帐篷砸到,但却很确定,身后的人一定伤得不轻。
漆黑的环境下,她没有看清铁架上一根又粗又长,用来固定的钢针,像是一把伤人的隐蔽利器,隐隐沾着血迹,又很快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淡淡的血腥味也冲淡在潮湿阴冷的雨雾中。
恩禾听到男人轻不可察的闷哼声,却依旧牢牢地将她锁在怀里。
身后的男人行动稍有迟缓地起身,终于慢慢松了手,恩禾连忙回头,抬眸看向他,声音因为紧张而变了调:“你、你还好吗?”
救她的人高高大大,穿着黑色宽大的雨披,戴着帽子,脸上也带着黑色的口罩,浑身上下遮挡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脸。
天已经黑了,恩禾只能借着周围摇摇晃晃的路灯,看着男人高挑颀长的身形,此时微垂着脑袋,一双漆黑深邃的眼沉寂无声地注视着她。
恩禾仰头盯了他半晌,一瞬间闪过的熟悉感,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愣愣地睁大眼睛,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面前的男人不慌不忙地移开视线,眼神淡漠而疏离。
他没有理会女孩脸上的震惊和不可思议,接着脱下自己身上的雨披,俯身披在那个孩子身上,又自然而然地抱过来。
恩禾手臂上的重量消失,整个人顿时轻松了不少,男人一声不吭地将手中的伞递给恩禾,示意她拿着。
即使没有最外面那件宽大的雨披,恩禾也没能看到男人口罩下面的真实面貌。
这种熟悉的感觉,难道是她的错觉???
恩禾的脑子已经全都乱了,但现在的情况不允许她想别的,她忽然明白男人的意思,连忙接过对方的伞,然后撑开,高高的举起。
男人抱着小孩,恩禾撑着伞,挡住外面的风风雨雨。
两人接下来要去的是距离灾区一公里之外的一家招待所,店家得知救援帐篷损坏,于是免费为救援队伍和伤患提供了住所。
一公里的路其实并不远,但下着大雨,路上坑坑洼洼,又堆满大大小小的石块,而且还是晚上,就多了很多困难。
一路上雨势丝毫不见减小,恩禾身上虽然穿着雨披,但里面的衣服早就湿透,甚至连脚上的一双鞋子都被雨水浸泡到开胶。
雨伞下的两个人情况都不太好,身旁的男人颀长挺拔,双腿修长,比她高很多,站在风雨倾斜的一面,恩禾撑的伞没什么作用,但男人却为她阻挡了一大半的风雨。
唯一好点的就是男人怀里的小孩,这人脱掉了自己的雨披,将怀里的孩子包裹地严严实实,虽然道路崎岖,但他的每一步却走得格外平稳,甚至在刻意配合恩禾的速度。
身旁的人从刚才救她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说话,沉默地像是一道影子。
恩禾抿唇,侧目看向他,眉眼间若有所思。
这人穿着宽松的黑色卫衣,卫衣相连的大帽子扣在脑袋上,而他还戴着一只黑色口罩,瘦高挺阔的身形隐匿在暗无边际的夜色中,恩禾努力想看清他的相貌,却只能看出他眉骨硬朗,鼻梁很高,手背很白,淡青色的血管尤为清晰。
两人的身高比例,还有这人给她的感觉,让恩禾不得不联想到宋越川。
身旁的人是他吗?但这怎么可能呢?
宋越川远在a市,她昨晚还在微博上看到他,怎么可能会这么巧地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救了她。
如果真的是他,又该怎么面对。
恩禾深吸一口气,呼吸都慢了下来,她不紧不慢地跟着男人的步伐,绕过那些水坑,走在平坦的路面,没有被风雨肆虐,一种无形中被人保护的感觉,熟悉又陌生。
一想到男人的真实身份,恩禾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两人沉默了一路。
“刚才谢谢你救了我们。”
女孩的声音很小,软绵绵的,稍不留意就会被掩盖进风雨中。
恩禾一开口,那人的心脏也猛地一跳。
宋越川微垂着脑袋,凸起的喉结不安地上下滑动,他只点了点头,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声响,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让她发现是自己。
来这之前,宋越川设想过无数种跟恩禾见面的情形。
假象中她会转身就走,根本不会看他一眼,又或者毫不在乎,形同陌路。
无论是哪种,宋越川都做好了死缠烂打的准备,他完全可以像以前一样厚着脸皮跟在她身边,无论以哪种方式,只要能留在这,保护她就行。
但当宋越川真的通过同行的人打听到恩禾在哪时,却瞬间怂了。
他可以不顾一切来到这,却没有见她的勇气。
所以宋越川混迹在搬运伤患的人群里,那是距离恩禾最近的时刻。
刚才帐篷坍塌的那一刻,宋越川吓得心脏都快停跳,他几乎出于本能,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
冲过去,将她牢牢护在身/下。
宋越川从未想过,能像现在这样,以陌生人的身份站在恩禾身边,每分每秒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奢侈,但也惊心动魄。
如果被认出来,又该是怎样一副局面。
无论恩禾说什么,身旁的男人一直都沉默是金。
对方一副不愿意跟自己说话的态度,恩禾微蹙着眉心,好几次话到嘴边,都只能咽回去。
在没有确定这人的身份之前,他刚才都不顾一切地救了她。
两人之间古怪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招待所。
到了目的地,恩禾收了伞,再次看向身旁的男人时,才发现他右胳膊似乎被什么东西划破,衣服上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袖子大大的敞开着,边缘的颜色加深,不知是血还是雨水。
恩禾愣了一下,伸手指着男人划破的袖子急忙问:“你这里是不是受伤了?”
无意中对上帽檐下的那双黑黢黢的眼眸,恩禾咬着唇瓣,视线紧紧地锁着他,似乎还想看到很多。
比如摘掉帽子,口罩下的这张脸。
男人只是沉默地摇头,而后将怀里的孩子动作很轻地放在椅子上。
排队等房间的志愿者比较多,两人站在队伍的末尾。
外面的雨依旧不见停,所有的人都被雨淋湿了衣服,看着格外狼狈,庆幸的是所有的伤患全都安然无恙的转移。
迎面而来的过堂风夹杂着雨水的潮湿,灌进脖子里,恩禾缩了缩肩膀,下意识抱紧了双臂,下一秒,肩上忽然多了条厚实的白色浴巾,顿时阻挡了不断侵袭的寒意。
男人的动作没有半分逾越,很快收回手,又将剩下的一条披在那个孩子身上。
恩禾站在两人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的一举一动,像在努力分辨着什么。
面前的人温柔地不像话,举手投足间很有绅士风度,不仅给了她浴巾,还照顾到了孩子。
如果是宋越川,他或许不会这么做吧?
他一直都是个铁面无私,冷情冷血的商人,至少这样的温情画面,恩禾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
一旦脑子里出现这个人,便像挥之不去的魔咒一般,会无时无刻冒出来。
直到男人又朝她走过来,恩禾拽紧了身上的毛巾,安静地注视着他,心里的猜测也慢慢破土而出。
她本来想说一声谢谢,却鬼使神差地开口:“你是不是姓宋?”
她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一度,平静低缓,不掺杂任何情感。
话一出口,恩禾屏息凝神,暗暗攥紧了手掌,内心已经开始慌乱。
如果面前的人真是宋越川,她该转身就走,还是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毕竟他们早就形同陌路,如今再见,淡然的打声招呼才算真的放下。
就在恩禾挣扎犹豫的时候,只见面前的男人摇头。
恩禾清楚地看到,男人漆黑深邃的眼里无波无澜,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
一如刚才救她,疏离又淡漠,似乎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却被她当成了救命的事。
那他为什么刚才会救她?现在又为什么一直不肯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