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修知道自己失言,默默地紧了紧焉蓉的手,目光下意识地躲闪着。
这时,打从一开始就像一尊花瓶似的坐在一旁的白晔上神不平不淡地开了口,道:“夙儿把她带过来是没有错的,你为她盗取了千秋锁,总得让她知道,该付出的代价。”
兮扬仿佛就等着这么一句话,十分自然流畅地接了下去,“你为了补齐她失去的一魄,用本君给你的结萦索撬开了千秋锁,放出了冥界恶鬼为祸人间!你不该害怕本君惩罚你,因为这是你该受的惩罚!本君到底是看错了你,在情情爱爱面前你竟如此自私,你修了她一魄,就没想过人间有多少手无寸铁的凡人因此变成孤魂野鬼?”
一道探寻的银色神力落在了焉蓉身上,云修下意识地想将她护在身后,一旁的北胤伸手阻止了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修齐了——”兮扬自言自语般地轻声嘀咕了一句,又对云修道:“既然千秋锁已经修好了她的三魂七魄,本君可以不追究她,但这个过错你得担着,你做下的事没有人应该替你承担。千秋锁要重新落回冥界深处镇守千万恶鬼,你必须用你的元神来落锁。”
云修的身子僵了一下,与焉蓉交握的手用力得指节有些发白。
瑶夙这么和他说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一丝侥幸,兮扬上神亲手造出来的神器不应该只有这么一种方法落回去,可兮扬上神这么开了口……
焉蓉的眼眶已经盈满了泪水,拉着他的手反复用不成调的声音说着一个“不”字,这是她这几天咿呀学语学会的为数不多的一个字。
云修看着她,只是笑,笑着笑着竟然跟着她一起掉了眼泪。
焉蓉急急忙忙地伸手去接,在他脸上胡乱抹了几下之后,干脆推开他的手,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朝兮扬上神磕头,每一下都清清楚楚地发出顿顿的磕碰声。
“焉蓉……焉蓉……”云修在她边上跪了下来,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是我做了错事,我该担下这个后果。你能好好的,就算让我灰飞烟灭我也愿意的,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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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恨不得成隐形人的冥府众鬼被这一出唱大戏般的虐恋情深狠狠地感动了一把,判官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沓纸,挥舞着缩小的判官笔在上边笔走龙蛇。
扶婴帝君这些天逗留在下界,看多了各种骨肉分离、家庭破碎、阴阳两隔的悲苦事,对此情此景已经不大动容,见他们嘤嘤地小声啜泣,当即扔下一记白眼,道了句:“出息!”
冥君和判官一个瑟缩,“哧溜”一下把鼻涕泡缩了回去,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
此时,天帝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央,对兮扬和两位神君依次拱手拜了拜。
“神君,您方才说我是这仙界的一界之主,既然担一声尊称,自然不可因私废公。云修做下这等错事,按天规,当除去护体金印,押往青龙台受九天雷刑。云修属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再罚五百鞭刑。”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依着云修的修为,青龙台的九天雷刑已经可以要去他几成修为,再追讨五百鞭刑,简直是要了他半条命。
不过这些刑罚与燃烧元神重新将千秋锁镇于冥界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
兮扬嘴角的弧度终于完全拉了下来,厉色道:“镇压冥界是大事,虽然天帝有心严办,但本君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他受完刑再过来。”
说完,云修身上亮起一道强盛的银光,有什么东西从他衣襟领口飘了出来,落到了虚空上,不停地旋转着。
那是一把极其精致的锁,即便包裹在强光之下还是能看出细致的纹路,因为银光的包裹下,那把锁本身却是黯淡无光的。
天帝望了千秋锁一眼,毫不迟疑地跪了下来。
“天帝俍观,上请神君,甘自削帝位神位,替吾孙承过,以上神之魂,燃烧千秋锁,镇守冥界永世。”
“俍观!”兮扬一拍椅子,急急站起身来要阻止他,可是已然来不及,跪在地上的人腾空而起,已经将千秋锁握在了手里。
“三万年前元胥盗取了镇魂翕,我罚了他千年炼狱、百世轮回之刑,最后还是起了私心,重新封他做了太子。而今云修又做下了这等事,我不该再有什么包庇的私心,可他到底是我的孙子,我又怎么舍得?我的儿子、孙子,都为了心上的女子犯了相同的错误,说到底,我也是有错的。云修还年轻,我私心里不愿意他去死,一定要有一个元神牺牲的话,那就让我去吧,上神你造千秋锁的时候这般严谨苛刻,为的就是不让人觊觎千秋锁。元胥,这些年,你很出色,天宫我就交给你了。”
说完,虚空上的人化成了数丈的金龙,一声龙啸响彻冥界,裹胁着银光的千秋锁跟着巨龙一起呼啸着往冥界更深更暗处飞去。
而后,一声轰隆巨响,冥界深处燃起了熊熊火光,火光之后,巨龙石像巍然而立,像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龙首高高扬起仰望着九重云霄之上的地方,肃穆苍茫。
微微合拢的龙爪处,千秋锁银光大盛,仙障将整个冥界都笼罩了起来。
☆、第四十八章
地底深处的轰鸣声很快平静下来, 整个冥界一片死寂。
兮扬上神最先从这场变故中回过神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 推开白晔扶过来的手,化作一道银光往千秋锁的方向而去。
白晔和扶婴紧随其后,殿内的其他鬼神面面相觑几眼, 也不约而同地跟了过去。
方才从这里发出的极其耀眼的火光与灵光,此刻都已经湮灭无踪。
元神灼烧燃起的红莲业火已经慢慢熄了下去,火势卷过的地方一片焦黑,唯有昏暗处一点银光纯粹无暇, 一代帝王身化的巨龙石像隐在了昏暗处, 用元神泯灭的身躯护着人仙两界的这份安宁。
随后赶来的众人静默地立在三位神君身后十步远的地方,低下头默哀。
云修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干, 红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眶,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顾不得焉蓉的拉拽, 僵着身子缓缓走上前去, 直直地跪了下去, 磕了三个响头,终于痛哭出声。
常合抱着全身颤抖的元胥,双眼泛红, 想去安慰自己的儿子,又不忍心放开自己的丈夫。
一声嘹亮凄婉的凤鸣声在天际响起,眨眼光景,雍容华贵的妇人已经落在人群后, 众人静静地朝两边退开,为她留出了一条道。
平素里高贵优雅的天后此时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普通人,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从人后走上前来,最后在元胥身旁、云修身后的地方站定,突然失去了再往前的勇气。
不久前元胥去了消息,说带着云修到兮扬上神面前谢罪,俍观面色十分平静,问她要不要一同到冥界来见上最后一面。
她以为这辈子最痛苦难熬的事就是今日要送走自己的孙儿,实在不忍心看云修灰飞烟灭,所以一个人在天宫的神祠里诵经,等着丈夫和儿子回来,却没想到原来俍观说的最后一面竟然是……
对上元胥和常合悲恸的眼神,天后腰背挺得笔直,嘴唇紧抿,全身似乎都在颤抖。
她没有办法去评判俍观的对错,更没有办法承认隐在暗处的巨龙石像就是朝暮相伴十几万载的丈夫,他怎么可以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把她一个人丢下,从此红尘万里,孤独一人……
站在最前头的兮扬没有理会身后痛哀的一众仙鬼,只望着暗沉的巨龙石像兀自出神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叹息一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白晔轻轻踱到她边上,伸手揽过了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低声道:“这是俍观自己的选择,我们谁都无法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