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雨程是我和杨成森初中时的同班同学,他们俩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恋情,终因父母的介入,韩雨程嫁作他人妻子,她的先生是一家知名企业的管理高层,我在报纸上见过他的名字——苏畅,他被誉为最年轻的第一副总裁。在他们的婚礼上没有看见杨成森,以为他俩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直到杨成森临死前,我才知道他俩有了联系。
“会在这里看到你,真是太巧了。”韩雨程回房间换了套舒适的便服,步履轻松地朝我走来,方才树林里的阴郁,被遇见久违老友的兴奋所取代。
曾经公认的班花,步入中年后依然风姿绰约,有着让人动心的美丽外貌。她在我对面的座位优雅地坐下来,要了一杯乌龙茶。
“这是我先生生前最爱喝的茶。”韩雨程垂下了长长的睫毛。
“我听说了你先生的事情,特意为你先生来这里。”我没有告诉她,是受了杨成森之托。
“我也听说你已经是个有名的侦探了,怎么看也不像啊!”
“是不是我换个福尔摩斯那样的帽子,再叼个烟斗,才像侦探?”
“你也可以留撮波洛那样神气的小胡子呀!”
我俩同时笑了起来,原本不知如何启齿的我,寻找着提问的时机。
“刚才树林里和你在一起的男人,是你的朋友吗?”
韩雨程摇摇头:“今天之前我也不认识他,他是那个女人的丈夫。”说完,韩雨程羞愧地低下了头。
那个女人,我已然明白她指的是谁。
旅馆老板娘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她端来了茶水,她的样子变老了许多,身体依然健朗。老板娘好像已经忘了我是谁,也许是她已经习惯了遗忘,人们选择来到情人林,就是选择了被遗忘。
“乌龙茶!谢谢!”与韩雨程同行的那位男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对老板娘说道。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我和韩雨程中间。
远处的树林无缘无故起了雾,像仙境一般,美得那样不真实。
韩雨程啜了口乌龙茶,似乎不习惯乌龙茶略微发苦的口感,她咬牙咽了下去,话匣子也随之打开。
坐在我身旁的这位男子名叫姚远,实在不知该如何介绍他的身份。简单地说,他和韩雨程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时失去了自己的伴侣。
一个月前,韩雨程的丈夫和姚远的妻子,双双在情人林里殉情自杀了。
婚外情,这三个字对韩雨程和姚远来说,都是陌生的字眼。婚后的他们都过上了所期望的生活,尤其是韩雨程。丈夫带给她的幸福,将杨成森留下的伤痕打磨得平整光滑,像一支疗效显著的特效药,将记忆的伤口完全治愈,不见一丝疮疤。虽是被迫的选择,韩雨程却从来没有后悔嫁给丈夫。当警察通知他俩来情人林认尸的时候,看见吊在一棵树上的两具尸体手牵着手,好像一对生死与共的结发夫妻。
他们的遗物都放在了长乐客栈425房间内,他们随身带着不少贵重的财物,像是要私奔的样子。韩雨程从警察的调查中得知,自己的丈夫有外遇已经四个月了,每个星期丈夫都会固定地从工作日抽出半天时间,同姚远的妻子幽会。他们互赠礼物,苏畅信用卡的账号里金额在这四个月里猛增,他们经常互通电话,亲密无间。亲朋好友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认识彼此的,除了住在同一个城市,生活圈毫无交集,连警察都没有办法查出他们两人是如何结识的,所以对于他们两个人的自杀,作为了两个独立的自杀案分开处理。
看着他们一长串的开房记录,韩雨程感觉整个世界在心中崩塌,这种世界末日的感觉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和杨成森分手的那一刻。
韩雨程从停尸间领回尸体的时候,在另一个人的脸上看到了相同的表情,和自己一样崩溃的表情。她不知面对姚远时是应该表现出同病相怜,还是迁怒于他,索性选择回避。他们各自为不忠的伴侣收尸,被解剖过的尸体看起来如此陌生,和情敌的伴侣一样陌生。
一个星期之前,韩雨程和姚远收到了来自长乐客栈的预订确认电话,他们的伴侣在自杀当天竟然预付了一个月后的425房间的房费。相约殉情的两个人,又为什么要预订死后的房间呢?
本就对殉情一事始终持怀疑态度的两个人,找到了证明自己是对的方法,义无反顾地来到情人林。
在丈夫苏畅自杀的那棵树下,韩雨程再次见到了姚远,一个眼角剔透、面容坚毅的男人。和上次见面时不同,韩雨程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期盼的目光,那正是自己所需要的希望。
这一次,她主动开口打起了招呼。
而姚远开口的第一句话,就颠覆了韩雨程内心所有的猜忌。
“我看了发现尸体时候的照片,我妻子和你丈夫脖子上的绳结叫作‘柴结’,打这种结的人,通常用来拖拉木材之类的物品,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不太会学这种打结方法。我妻子根本不会打这种结,你丈夫那样的高级打工者,也不太会吧?”
韩雨程了解自己的丈夫,自小就是被家长放在温室里养大的,足不出户,即便旅游出差,也是专车接送,从不参加任何野外求生活动,不要说柴结,就连缝补衣服的针线结,他都不会打。
“我们俩正研究着绳结,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去怀疑丈夫,一时没控制住就哭了起来。之后听见有人朝我们走来,就看见了你。”韩雨程顿了一秒,神情严肃地问我,“你来情人林真的是为了我的事情吗?”
“是啊!”我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以免被她发现我来此的真正意图,我搔搔前额的发际,用手臂挡住她窥探的眼神。
“在我看见你的时候,为什么你手里拿着绳子?”
方才被麻绳磨破的手掌皮肤,仿佛向全身蔓延开来,我转过头看着窗外的雾气,不知如何回答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是不是因为竺晓凌?在树林里我听到你喊了这个名字。”
像深藏污秽的池水下的塞子被拔开,我再度陷入浑浊的旋涡,慢慢卷进记忆的最深处。
chapter 3
遇见竺晓凌的时候,天气比现在要冷一些,情人林里光秃秃的枝干像老人的手,求助般伸向天空。
第一次看见竺晓凌,她裹着厚厚的外套,塞着耳机,围巾挡住了大半张脸,坐在长乐客栈门口的木长凳上,眼神忧郁,对我友善的招呼声置若罔闻。
“你是左庶吧!”一位年轻人站在长乐客栈的服务台后面喊道。
“你是阿布。”预订房间的时候通过电话,所以我记得他的声音。
阿布替我办了入住登记,领我到了自己的房间。我的房间位于客栈的背面,正对着一片庭院。庭院里有一条石板铺砌的小路,蜿蜒向另一片树林。
“那是什么?”我推开窗户,看见小路旁有一个被锁起来的大箱子。
“没什么,就是一口枯井罢了。怕有住客往井里乱扔垃圾,所以我妈把井锁了起来。”
我这才明白,阿布是长乐客栈老板娘的独子。
在阿布六岁那年,他的父亲就抛下妻子,跟一个外乡的女人跑去了大城市。走的时候留下了一笔钱,阿布的母亲就用这笔钱开了这家旅馆,她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为了父亲离开的事情不快乐,所以给旅馆起名叫作“长乐客栈”。
但是来这里的每个人,都快乐不起来,久而久之,阿布也像他的客人一样不苟言笑。二十岁的他,已经懂得了如何在那些住客面前伪装自己。
这一切都因为竺晓凌的到来,而变得不一样了。
竺晓凌发呆时的背景里,总能看到阿布的身影。旅馆提供的免费早餐,竺晓凌那份总是盛得很满,但她只吃一点点,然后又在木凳上愣愣坐上一整天。她总戴着耳机,不和任何人讲话,像尊美丽的石像,在寒风中历练意志。
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儿,怎会有如此绝望的表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