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为什么要穿的那么正式?因为按照流程(包括阴间的礼节)他被人告了, 得免冠谢罪。踏入阎君殿之后, 趋步前行,躬身下拜,抽出簪子,摘下皮弁搁在旁边, 再拜:“扶苏叩见阎君。”
阎君们刚刚聊了半天, 说不准他到底怎么样,他们活了这些年,见过许多丧尽天良的人从地狱里滚出来之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也见过很多端正和善的人在地府稽留的时间太久,一时昏了头就做了错事。人的意念都是在一刹那决定的, 亘古以来, 又有谁能预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呢?在下一刻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人本来就是这样,和风一样没有定式, 善良的变为邪恶, 作恶的改过向善, 聪明的忽然做了蠢事, 蠢人也可以灵光乍现做了正确的事。人就是人, 既不能成群结队的概括, 也不能因为过去的行为就笃定他将来的作为。
人的变化远胜过草木山河,只说沧海桑田,有谁知道一个人从青年人活到老年, 期间会发生多少变化, 做过多少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有两位阎君一脸轻松的发呆, 他们是坚决反对在某人生前就盯上、预定好这个系统,只不过没人听。不是针对扶苏,反对的是‘生前被内定’。
白发阎君在扶苏生前就盯上他,刚刚也是他占卜的,那些事基本上属实。他的心情很不好,“我们的都尉、校尉常常被人告状,判官有算错的时候,狱尉也有算错了日子让受尽苦楚的罪鬼格外逗留几年的事。圣贤也有过失,这些小错虽然会被惩罚,但都罚的很轻。这奏本上写你的罪过,却很多,每一条都有理有据。”
扶苏答道:“我无愧于心,有些疏忽大意,但罪不至此。阎君仁慈博爱,请允许我自辩。”
不是那么有文化的阎君说:“找你来就是让你解释的哎呀”
旁边嗑瓜子的阎君瞪了他一眼:“你闭嘴吧。”
阎君把桌上的纸张拿了起来:“啧。真牙碜。”
左右看了看,算了不让别人读,喝了口水:“第一是‘不臣之心’,你言谈间对你父亲称为陛下。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在阴间,只有阎君能被称为陛下,你们父子意欲何为。”
就这么直眉瞪眼的奔着阎君的位置去吗?打算怎么做到?
言辞和称呼是非常重要的,半点逾越都是罪。这简直是不臣之心的铁证,说始皇以前是陛下可不行。这样的罪名,在人间尽力开脱得给流放出去,要是仔细追责再加上刻意重判,够一个夷三族的罪名。实际上最近两百年间被夷三族的人,有些没这么大错处。
扶苏微微一颤,心说我居然没想起来这件事,我说者无心,他们听者有意,这都是罗织罪名的高手,我竟然把罪状送到他们手里。奇怪,近些年来多称为父亲,很少说陛下。人间没人敢说自己的目标是当皇帝,太子也不敢说,到阴间虽然阎君不只一个,也不能说目标是成为阎君啊。
他不常撒谎,不过逼急了什么鬼话都能想出来:“是扶苏言语不当,夜深人静时,思及父亲加冠那年(21岁)我刚刚出生,幼年时承欢膝下,及逐一诛灭六国后,父子之情每况愈下,不复往昔亲密,只余君臣礼数。扶苏并无不臣之心,只是心中敬畏父亲。”敬畏我爹,敬畏到叫父亲都觉得不够尊敬,行么?算我胆小,胆小也不算坏事。
阎君们窃窃私语:“他都冒汗了。”
“我觉得好像挺有道理的。”
“至于这么怕他么?我看阿政蛮可爱的,每次见面都气鼓鼓。”
“这就是你送河豚给他吃的理由吗?”
“那是对你,我记得有些人对儿子很凶吧。”
“你们记性这么差?当年是矫诏让他自杀他就自杀了,都没敢查证。”
“唉,我要是有个儿子,我绝不会吓唬他。”
扶苏紧张的等待着,等待阎君开始读第二条:“不孝父母。你支持生母改嫁,背弃父亲。又不与女人婚配,令你父亲绝嗣。在阴间也可以成婚生子,你却与男子媾……这条无所谓了,我们本来就支持后妃妻妾改嫁。都开心得了。绝不绝后的是你自己家事,人固有一死,没孙子是阿政的事,我们不管。给我笔,划掉。”
诚然,这两件事搁在看重孝道的汉朝,以及更加看重孝道的魏晋时,能直接把人锤死。在这个年代,士人和女子可以因为守孝虔诚到瘦骨嶙峋而声名远扬,好几位皇后都是先有了父母亲死后守孝悲伤过度的贤名才入宫的,就连孔融那样狂傲的士人,也曾为了父丧哀毁过礼。
但是阴间不是很在乎这个~嘿嘿!
虽然书上也简略的写了一下忠臣孝子共爱之,但也就是那么回事。
地府特殊的政治环境造就了现在的政策,他们不需要鬼魂们婚配然后安定的多生孩子增强国力。也不需要用孝道来稳定家庭,让老有所依。
扶苏看他们突然划掉,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擦了擦汗,他只想知道灭绝人伦是什么事。油炸胡亥肯定算不上自己的错,是父亲把他扔进去。
“第三,灭绝人伦…”阎君看这段太长了,懒得念:“你在帝镇中,碑刻上写父子夫妻一概不论,不承认就没有关系。常常教人妻子与人合离,光武帝的郭皇后被你一番游说,弃之而去,还有很多例子。你自家父子和谐,为了诛锄异己,避免别人一家和睦与你为敌,格外教唆父子不睦的只管动手打架,父子夫妻的尊卑人伦在你的说教下灰飞烟灭。有这事吗?”
扶苏沉默了一会:“确有其事。”而且的确是为了让他们全家别团结,越分散,越懒散,越安全。皇帝们有三分之一是人杰,还不算是父亲的劲敌,却也是隐患。
他这些年努力让其他人都和自己一样懒散娱乐,刘邦的蹴鞠赌博和好笑的游戏、赵飞燕的舞蹈、刘秀喜欢的读书会、还有死后养生小组、孙权重新带起来了一起跳舞的风潮,全都热心支持。身体力行的沉浸在声色娱乐和各种傻乎乎的趣事中,给旧友新人带来一种没有进取心的气氛。以前组团去郭圣通那儿吃掉一头牛,前些时候一起糟蹋隔壁那个‘号称皇帝还不够格镇’的土地,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阎君们想了想,这虽然不太好,不过都不是小孩,能被人劝两句就分崩离析父子夫妻关系,大概早就是离心离德,全靠生前的礼法和利益约束,这倒是无所谓。
说啥人伦啊三纲五常的,那是人间的事,阴间的事不管这些。
“第四,篡改律法。他引用了阴律,还有一段很眼熟的话。”
旁边的阎君:“是我们《礼记》上的。”新编撰的礼记,自己还没记住呢。
“唔,说证据就在你刻的碑上?”阎君吩咐扈从:“去拿来看看。”
扶苏默默的回忆法碑上刻的东西,那上面很简短:【斗殴不许放火】【生前的瓜葛全部斩断,君臣父子夫妻尽归于无。】这好像没什么,更要紧的是上面制定的惩罚规则,犯了什么错要被罚多久不能出门,从一年到一百年,自从写出来基本上就没执行过。
他不专门研究法律,大概看了一遍就罢了,没有注意到《阴律》和《礼记》上写了,除了阎君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私自拘禁、肉刑。
校尉们很快就拿了两张拓片回来:“阎君,我们本来想拔碑,后来想想没必要。抄了一份,又做了拓片,不知可否?”保证是真的!
碑大多有一人高,不过帝镇的碑不像是人间那些雕刻花卉神兽的碑一样精致,刘盈当初刻了半条龙就累了,就哐哐哐刻了两片云纹,完事儿,假装龙躲在云后面。碑正反两面都写了东西。
校尉们把拓片铺在地上,阎君们趴在桌子上仔仔细细的看,第一段写了规矩,五亩宅地;太后皇后可以自愿留下;缴税按生前税率;死后血脉断绝,不认就没关系;神鬼名单。
第二段:关于出入的竹符,谋逆百年出不去,盗窃十年出不去,乱扔垃圾五年出不去。
第三段:帝镇公约。
看完之后纷纷皱眉,这上面有和阴律相冲突的地方,不算严重但这不好:“这些都是你写的?”
扶苏点点头:“是我写的。”
这些都经过深思熟虑,很严肃的考虑了量刑,不苛刻也不宽纵,以他的观点来看,算是很公允。
“乱扔垃圾五年不能离开帝镇,这规定因何而来?”
阎君们心说这和秦律上在路边倒灰就砍……砍鼻子吧?反正罚的挺狠的。
在阴律上对于乱扔垃圾根本就没有惩罚,要是被人逮住打一顿就完事。
扶苏:“以前还不熟悉,邻居与我不睦,经常在我门口扔果核灰土和残渣”
阎君:“你说的就是刘邦吧?”感觉刘恒都干不出这种事。
“是,刘彻也扔过数十次。”指望皇帝一死就学会垃圾分类处理是不可能的,吃完了随手一扔,碎木头随手一扔,废纸破竹简随手一扔。帝镇到后来才发现把生活垃圾扔在坑里会自动消失,而纸张竹简和木头块都能拿去烧火。
阎君沉吟良久,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算小,他们对《阴律》引以为傲,如果好好讲道理可以稍加改动,但像现在这样不打招呼直接自成体系的,不好。帝镇的确不大,他管的也还行吧,没出什么事,也不知道如果是别人管会怎么样,但这的确是篡改法律,不论如何也该拿来向我们请示啊。
“第五条,偷税漏税。哦,你不用交税,直接作为镇长的俸禄,这事他不知道。划掉。
第六条,夺人妻子,你抢走了司马懿的妻子张春华做厨娘,之后还干扰他的家事,抢走了他软禁惩罚的司马衷作你的奴仆?”
扶苏确定了,这就是司马懿写的:“并非如此,张春华与司马懿情断义绝,与张嫣是同姓,就结为姐妹。司马衷被放出来之后,给他挑水砍柴,很少给我做工。”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张春华负责烹饪你家的饮食么?”
“……是负责烹饪。”
“司马衷被关在监牢中,是你命令司马懿放他出来?这样一个昏君,你救他做什么?”
扶苏为司马衷解释了一下:“司马衷只是懦弱没有主见,并不是蠢,也很诚恳的认错。他终生任人摆布,司马懿所怪非人,他理应责怪司马炎夫妻,还有贾南风。”
阎君非常不赞同这种说法:“他并非真正的傻子。一个成年男子,既没有被软禁,又没有被殴打,明知妻子做的事不对,却听之任之。夺权了自己乐享其成,失败了将责任一推,好似全然无辜。”
“司马衷的确难审,他有勇气亲征,也曾任人摆布。不知道其心如何。”
“嵇绍倒是常常想见他,奇怪。”
阎君们前段时间为了司马衷到底是装懦弱还是真懦弱吵的互掷荷包,后来就没时间吵了。
“第七,帷薄不修,颠倒阴阳。你怎么说?”
颠倒阴阳指的是和男鬼成婚,这在地府不算是事。
扶苏简直要气成河豚,他自从到地府之后,连自己舒缓都没有过,那法门拿在手里始终没有修炼,就怕修炼成功之后得面对和刘盈的关系这个大问题。现在俩人有时候睡在一起,像亲兄弟、像两个婴儿一样单纯。前面几个问他心虚,说到这里,就理直气壮起来:“绝无此事。”
阎君们看他的气在这方面很纯净,也觉得没这事儿,念了念名单:“除了刘盈之外。吕雉,张嫣,赵飞燕,赵合德,刘箕子王嬿,郭圣通,张春华,这几名女子经常与你关起门来私会密谈。”
扶苏脸都红了,不知道是羞是气,他拿出了如山铁证:“我至今没有修炼那法门。”
且慢刘箕子和王嬿的名字为什么一起出现?
不不不我不想知道,想起刘欣和董贤以及董贤之妻,我懂了。
“那个法门?”
“行房的那个法门你没修炼??”
“难怪气息中没有半点色欲!我还以为是修炼的好。”
“对。可以检验。”扶苏心说,正因为没有修炼那个法门,男鬼和女鬼一样纯洁,他才能在张嫣闭关时进她的小楼中放新买的衣服。
阎君们好奇的忘掉了正经事:“为什么不修炼?”
“地府这么无聊,没有这事儿你拿什么舒缓压力?”
“修道也不耽误房中啊。”
“对啊,死后比生前爽,死后不会累!”
“难道是婚事不顺心?”
扶苏巨尴尬,他能说什么?说他不想纠结于要不要尝试那个未曾探索的领域?为了更稳定的关系?这种私密之事还是别拿出来说比较好。
“帝镇中皇后太后太多,瓜田李下,理应避嫌。我早料到会有人以此误告,预留一招。还可以静心读书,各自安心。阎君,扶苏此来为谢罪,这件事?”
“哦我们问到哪儿了?”
“第八条,挟私报复。他说你每日用长矛去戳司马炎,可有此事。”
“有。”
“《阴律》上写官员不能对普通幽魂恶意殴打寻仇,违者受罚。”
镇长也是官员,位同判官但仅此一人,最清闲最快乐。规定过官吏不能挟私报复,寻仇。之前阿薇找项羽寻仇,被揍了之后还被罚了。而且帝镇的皇帝们打架他不制止也是不符合阴律的。
扶苏只得下拜:“是我出于气愤,伤了他几个月,扶苏有罪。”
这种时候说我爹让我打他并不合适。我忘了我还算是官员呢。不是心里头阎君,主要是太久不见面,有些想不起来自己还是官员。给别人扯后腿,带动懈怠慵懒的风尚时,自己也难免收到影响,变得懒散。
“攒着一起算。”
“第九条,尸位素餐。帝镇打起来时,你只管看热闹,从不制止。聚众欺凌曹操时,你不闻不问?从汉高祖到曹叡为止,所有皇帝凌辱司马家时,你也不阻拦。这都没什么关系,把他们搁一起就是为了让他们互相打架。但是,你这镇长做的,几乎是什么都不做。
你还带领众人,给隔壁新建的镇子里丢弃了许多恶心恐怖的东西,你去各地狱买了人骨人皮和肉酱做装饰?”
扶苏脸色微变,这件事绝算不上光明正直,等来人了围着他射箭都算是大丈夫所为。算是我带领的,当时只顾着给他们找事,找些庸俗无聊的事,就忘记了自己也身在其中。我可是镇长,镇中出了什么问题,先要拿我问责。
“是,我扔了一些骨头和木雕骷髅头,但我去买东西时,没敢买人皮人骨。”
阎君虽然不算老奸巨猾,但见惯了老奸巨猾的人,当即询问去抓人的校尉:“他买了什么?”
校尉答道:“我们去的时候,他恰好满载而归。查看其所买之物。”
掏出一张纸:“有木炭、羊腿、绿豆冰糕、山楂糕,算术题,故事书,诗集,白纸一刀,新工艺墨丸一盒,素面纸扇一把,豆腐、豆腐皮、腐竹、凉薯、面筋、芝麻酥糖、五花肉、海带、椰子、长得挺丑的鱼两条、长得特别硬的小鱼一条,章鱼腿一条。还有一个新的银锅。糖玫瑰,香膏,一串玛瑙管珠璎珞,一只修过的簪子,两条女孩的小裙子,披锦一条。石质锤丸两个。五石散一盒。药糖一盒。布质大蜈蚣一只。”
划着船出门购物当然不能只买一点东西,沿岸容易找到的商铺他都逛了一遍。
阎君们觉得这真是温柔无害的购物清单:“哎?听起来很好吃。”
“烤羊腿就火锅吗?”
“谁这么缺心眼在陪葬品里放蜈蚣?”
“是巫蛊吧?”
“也有可能是下葬时有个傻蜈蚣钻进去,然后被憋死了,就当是殉葬的肉干下来了?”
扶苏沉思着自己的未来,一心二用的解释道:“是找裁缝做的绢布蜈蚣,哄小孩子玩的。”
阎君抱紧了自己的猫:“什么小破孩,喜欢玩这种东西!”
“嘿你这话说的,我小时候就喜欢逮蝎子。”
“我老家那块的巫师要用蜈蚣和呱蟆入药。”
“带他去后花园等一会,我们得商量一阵子。”
扶苏再拜,抱着自己的帽子走了,没有再戴上帽子,到了后花园中心不在焉的摸着皮弁上的七彩珠珠,思考着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九条重罪中,有五条确有其事,我竟然松懈、违法至此。虽说以这个标准来看,任何一个人当了镇长,都好不了,但现在我是,我就得认罪伏法。后果如何不必再想,是谁告的我?是刘邦么?有这份交情。是曹操么?他这些年极力劝我出仕,莫不是着急了,他在罗织罪名方面也是一把好手。亦或是司马懿,全篇中大多谈及我针对司马家的事,故而……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
“柚子柚子你怎么还不熟。嘿~扶苏,何必这样愁眉苦脸?有什么事来说说。”
循声望去见妇好坐在柚子树上,对着身旁几个靑虚虚的柚子敲敲拍拍,反复摩挲试图催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