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女孩儿,连面对母亲的死亡,都能如此隐忍。
若是让她经历宠爱,经历这世间所有的美满与幻想,再将她的美好撕裂。
让她经历灭族之变,让她经历云泥之别,让她经历父死母殇。
让她得知她爱之敬之的父亲竟不是她亲生父亲,她柔婉贤淑的母亲竟遭受过如此残酷的过往,占有了多年的身份根本不属于她。
隐忍之性,自然可得。
母亲日益消瘦,每每发呆时总是呢喃着望向天高远方,阿觉心思何其细腻,如何不懂她的想法,只是不敢言明,不敢深思。
阿觉的眼泪已经憋不住,落下来,却偏偏,不肯低头。红色火光烧天,永巷断壁残垣算是毁的彻底。
可阿觉瞧着,却连说话的声音都未颤抖。
“娘亲她,跟父亲感情很好,父亲已经殒命,母亲她不可能独活的。”
“我都知道。”
她都知道。
可还是忍不住幻想,幻想着,若是她能护住娘亲,娘亲就会好好陪着她活下去。
她总以为这愿望已经够卑微,活的不够光明磊落又如何,只是希望,她能好好陪在自己身边。却原是,连这愿望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哥哥,是不是很可笑。我虽是她的女儿,却无法让她有动力活下去。”
“我阻止不了她。我想让她活着,可终究,娘亲要为我而死。”
她轻轻说出这两句令人肝肠寸断的话,眼泪终于覆了满面。可她抬手抹去,似是不想令人发现。
明明,才八岁的姑娘,早慧的令人心疼。
沈恙收起往常调笑神色,靠近她,将她拢进大氅,抬手搂住。她的泪沾湿他的一片衣角。火舌舔舐建筑的声音依然不绝耳中,她的声音终究还是颤抖。
“哥哥,你答应娘亲要好好……照顾我,是不是说明,你承认我这个妹妹了。”
沈恙抚摸她的发,在火光中弯腰抱起她,淡淡说:“是,阿觉,从今往后,哥哥会护着你,代替你的娘亲。”
他说的那样郑重其事,同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全然不同,可见是极认真的承诺。
可阿觉想,她其实,并不需要别人护着她,她是希望,有人爱她,有人她可爱。
如同父亲,如同母亲。
子时过,永巷大火终于被扑灭,探及原因,似是因为庭前干草失火,殃及偏殿。侍卫遍寻整个偏殿,只寻得一具女尸,躯体已全部被烧干,看不出面貌,但身着宫女衣,被断定为永巷守夜宫婢。
是夜,沈恙及至沈睐的尚钦殿,将此事禀告,沈睐沉默许久,而后答允,令沈恙亲手抚养阿觉。
当晚,沈恙回到自己尚元殿偏殿,门敲三下,未应,推门而入时,听到内室女童稚嫩的,但尖锐崩溃的哭泣声。
沈恙站在青色竹绘屏风前良久,终是走进内室,将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哭到近乎缺氧的小姑娘抱进怀里。
她的身体依然热,抱起来暖乎乎的一团。
身子却是颤抖的。
沈恙将她转了个向面对自己,打开她蜷缩的身体抱进自己怀里。
阿觉个子只到沈恙的腰部,被整个抱进怀里时显得羸弱不堪。触及到沈恙的手臂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迫不及待地缠上去,哭的撕心裂肺,泣不成声。
她其实很痛苦,八岁的小女孩儿,这是承受极限。
父亲离开时她再怎么难过,不安,依然可以故作坚强地安慰自己,爹爹虽然走了,但她还有母亲。
可她知道,终究也是留不住母亲的。
六岁时她第一次学琴上挽花,十指纤纤触碰古琴,爹爹疼她,总要忧心她手指会不会痛,若是痛,那便不学了。
可母亲在旁陪同,佯怒地瞥一眼父亲,淡淡道:“司空家的女儿,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琴棋书画,四书五经,需得样样精通才行,阿觉,你是司空府唯一的女儿,天生就该是优秀而耀目的。”
母亲的话,或多或少有些激烈,可她却透过母亲漂亮的眸看见她对自己的期许,于是苦痛亦是甜。温书习画时,也从不觉得苦闷,只当别有风趣。
实则是因为爱,因为父亲母亲都视她为掌中宝。
被爱着的人,伤口都可做蜜饯。
那时她便说:“如果一辈子都能同父亲母亲一道,温书练字,那么让她写多少个字她都是愿的。”
爹爹笑得宠溺,正欲剑上雕花,又停下抚摸女儿的发:“爹爹娘亲当然没办法陪你一辈子,以后的路,还需得宝贝女儿你自己去闯。”
她愿意自己去闯一闯,身为女儿身,却绝不做输给男儿的事。可她从没有过的念想,是父母的离开竟都是那样早,那样快,那样决绝。
阿觉哭的痛苦,握着沈恙胸口的衣襟,已经快要昏死过去。嘴中喃喃,全是父亲母亲,恍若癔症。
沈恙将她抱在怀里,手指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双眸望向帷帐顶,眸色深沉,像是夜空,但哄人的语气,却是十分温柔。
“乖。”
就只一个乖字,却极尽缱绻,仿佛要蒸发掉她所有的涩与痛。
阿觉那天难过到崩溃,所以她不知道,沈恙说承认她是妹妹,也是说,他已经做好准备,准备好,以哥哥的身份,成为她的依靠,给她宠溺。
翌日晚上,阿觉尚在听秦放鹤细数尚元殿的各类规矩,沈恙不知去了哪,一整天都没出现过,一直没回来,阿觉心底尚是一片黯然,到底了是没大听进去。
小施给她端了茶奉上来,瞧见她的神色,叹息,但是为了安抚她刻意调笑道:“知道的知道小姐这是在等殿下回来,不知道的,定是要怀疑小姐在外头有情郎了。”
阿觉被说的一怔,随即又脸红,否认道:“没有没有……小施,你说什么呢……”
小施终究还是将那口气叹了出来:“小姐,日子还得往前看,将军和夫人,都希望你能过的好。”
阿觉刚刚被点燃的神色顿时又有些黯淡,低下头,轻声说了好。
酉时三刻过半,沈恙才从外面回来。
阿觉正在偏殿抚琴,往常这个时间段,她都是要练会儿琴的,紧赶着让秦放鹤想办法给自己弄了一把,弹的正入神,房门忽然被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