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递给她一块洁白的帕子, 沈氏低声道谢,接过,拭了拭眼角, 抚平发鬓,定下神来,方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沈氏娘家在距离京口不远的上阳县,南渡之前, 沈家和蒋弢祖上, 原本是有旧故,后南北不通, 两家才断了往来。蒋弢南下来到京口之时, 沈家老太爷还在世。老太爷保有儒风,一是顾念两家旧交, 二来, 也是看重蒋弢的才学, 不顾家中几个儿子的反对,将女儿嫁了蒋弢。
沈家的门第,在当地高不成,低不就,几个兄弟为了门庭之计,一直费心钻营,想跻身士族之列,当时原本正筹划将妹妹嫁入顾家,却没想到老太爷如此安排,敢怒不敢言,只得听从。
没几年,老太爷去世了。沈氏几个兄弟对妹妹的这桩婚事,越发不满,认为是门庭之耻,阻碍了沈家与当地士族的往来,一向就想拆破。偏偏沈氏和丈夫感情笃和,兄嫂几次要她离绝另嫁,都被她拒绝,兄妹关系也就势同水火,但碍于李穆,沈家几个兄弟也只能暗恨。
沈氏娘家还有一母张氏,母心柔慈,疼爱女儿,起初几年,和沈氏一直暗中有所往来,后被儿子发现,日日吵闹,张氏怕女儿女婿再受儿子的威胁骚扰,被迫断了往来。
再过些时日,便是沈母六十大寿。沈母的身体,这几年坏得厉害,几乎只能躺在床上了。沈氏几个兄弟为了门面好看,全然不顾母亲身体,打算到时大办寿宴,广邀当地那些士族为宾。沈氏知母亲身体不好,得知消息,心中暗自悲伤,想到已经几年没有见面,对老母更是牵挂,想给她做一套衣衫,托人暗中送去,也算略尽孝道。
蒋弢祖上虽是儒宗,亦官居太守,但如今世情大变,玄风当道,像他这样的寒门,晋升之路,更是渺茫。他满腹韬略,多年以来,却也只能在衙门里做个刀笔小吏,俸禄微薄,家中又有一儿一女,年纪尚小,全赖沈氏贤惠,才得以勉强度日。
这回给母亲做衣,沈氏相中湖丝。但湖丝价高,即便做一套里衣,至少也要费钱一千。沈氏思来想去,决定先把从前母亲给自己的一件头面拿去当了,日后若能周济,再赎回便是。
她不想让邻里街坊看到自己出入当铺,故今日特意绕道来到镇口这家,想悄悄典了便走。没想到如此凑巧,才出当铺,竟就遇到路过的沈三,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沈氏望着洛神,目光羞惭,又含着感激:“方才多谢小娘子了,若不是你来,遇上我那样的兄长,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想起方才的一幕,忍不住眼角又微微泛红。
沈氏讲述之时,洛神忽然便想,除去门庭落差悬殊,沈氏心甘情愿嫁给蒋弢,而自己是被迫之外,自己和沈氏的婚事,倒有些相似之处。
只不过,沈家凶恶,而自己的父母兄弟,皆对她心疼不已罢了。
比起沈氏,自己实在是幸运。
洛神心中唏嘘,伸手握了沈氏的手,安慰道:“阿嫂莫和我客气。你甘心守贫,不慕富贵,叫我很是钦佩。你是郎君的阿嫂,自然也就是我的阿嫂。你放心,往后你的兄弟若还来胡搅蛮缠,我定会帮你。回去我也将此事告知郎君,好叫他心里有个数。”
沈氏那日上船迎亲,这个高氏女留给她的第一印象是高贵、疏离。
次日上门停坐,又觉得她颇为温婉,神态言辞间,并不见傲慢清高之色。
却没有想到,她竟还是如此善解人意。知自己尴尬,便出言化解,又古道热肠。和自己原本想象中的高门贵女,天差地别。
沈氏心中感动不已:“多谢小娘子。今日之事,我再代夫君,向小娘子致谢。只是敬臣事多,这种小事,过去也就算了,不必特意再烦扰他了。”
阿停笑嘻嘻说:“二嫂嫂,你不知道,我阿兄可怕我阿嫂了!只要我阿嫂开口,阿兄一定会管,你莫担心!”
阿停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这话说的,叫洛神却心生感慨。
那李穆以下犯上,强娶自己,他到底是何意图,自己还是稀里糊涂。但有一点,她很清楚。
阿停以为他怕自己,其实何来的怕?
洛神总觉得他人前人后,表面上对自己百般容忍,耐心体贴,瞧着仿佛都是自己仗着高家地位在欺负他,实则这个人,阴险得很。
他根本就没有真正把自己放在眼里!
洛神不想便罢,一想,心里又来气了,面上却不好表露,见沈氏含笑望向自己,也只能压下火气,以笑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