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 ”江渟渊道:“起这么早啊, 正好, 我要出去打拳,你要是没事的话陪我一起沿着山路逛一圈吧。”
余火应下来,上前两步扶住老人,江渟渊将拐杖交给身后的两名勤务兵,四人一起下楼,穿过院子往大门外走去。
二楼的某扇窗户内,江封目送他们离开,满脸餍足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真是舒坦。
山上的空气清新至极,只吸上一口,就感觉从内到外五脏六腑都被洗涤了一遍。晨光微熹,天空中还能看得见残星的影子,刚刚露出一微微顶角的朝阳活泼又带着慵懒,或深或浅明明昧昧的光影透过枝叶倾洒在山道上,交织出水墨难描的岁月静好。
山路上已经有不少人走动,大多都和江老爷子一样穿着练功服,还有手中拿着剑和扇子的,远远地便招呼道:“江上将早上好啊。”
江渟渊笑着回应:“早上好。”
有人好奇地将余火上下打量几遍:“这个年轻人看着倒是眼生,不知是哪一位?”
江渟渊往余火手上拍了拍,态度十分亲熟:“家中的晚辈,特意和封封一起过来看望我这老头子的。”
落在余火身上的视线立刻就热忱许多:“当真是一表人才,家里晚辈各个都如此成器,又有江少将那样的好孙子,江老真是好福气啊。”
江渟渊笑呵呵应承下来,眉眼弯弯显然心情极好。
他没有随着人流前往平日里打拳的地方,而是带着余火来到一处僻静的平台,越过栏杆往下看是一望无际的苍莽山林,视野极其开阔。两名勤务兵守在山道处,这平台上便只剩下余火和老爷子两人。
“会打拳吗?”江渟渊问。
余火点头:“会一点。”
江渟渊笑起来,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孩子根本就是扮猪吃老虎,什么精通的都说会一点。“来,打一套我瞧瞧。”
余火走到平台中央,面向山峦长长吐了口气,双腿曲起扎下马步,双目微合,提手为掌,默念口诀运转心法,清气入而浊气出,仿若行云流水天地自合,等到一整套拳法打完,双目中神光湛湛,迎着朝阳的灿灿光华,竟给人一种煌煌不可直视之感。
江渟渊神色几番变幻,最终归于惊叹难言。望着余火意有所指道:“这怕不是流云道馆的行云拳法吧。”
“这叫北斗拳法。”余火眸色澄澈,并未隐瞒。
“和那棋艺字画一样,也是你师父教的?”
“是。”余火顿了顿,又道:“将军要学吗?对您的身体很有好处。”虽然昨日已经掺入灵气帮他按摩了两遍,但是对方的伤病乃沉淤几十年的旧疾,想要彻底拔除的话,绝非一日之功。
江渟渊有些惊讶:“这样的东西,能够外传吗?”他又不是傻子,光从这拳法的气势上便能看出来,绝非等闲之物。
余火:“原本的确应该先问过师门,但此时师门远在方外不知踪迹,根本无法取得联系,我便也就斗胆擅自做主了。更何况,将军乃是因为保护万万民众受得伤,是顶天立地的护国英雄,将这拳法教给将军用以康复治疗,就算师父知道了,也肯定会同意的。”
江渟渊盯着他看了良久,然后道:“那我便厚颜承你这份情谊了。”
老爷子以前跟着齐崖海学过拳法招式,有了这个基础在,学起北斗拳法自然要迅速许多。跟着余火一招一式学了四五遍,也就记得差不多了。合掌收势,立刻便能发觉出不同来:像是突然减去十几斤的重担,整个人容光焕发,竟是近年来前所未有的精神。
心中对余火越发感激,神色便越发慈善温和。“走吧,今天就到此为止不打拳了,你陪着我沿山道再走一走。”
此时朝阳完全升起,山林中鸟雀争鸣,比之前要热闹许多。
江渟渊从勤务兵手里接过一个装着面包屑的袋子,抓了一把朝它们撒过去。一边看着鸟雀啄食,一边道:“封封是从两岁开始,便由我一手带大的。可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人。十六岁那年,他忽然跟我说,‘爷爷,我可能是喜欢男人’。当时我心里头咯噔一下,面儿上也没表现出来,只告诉他处于他那个年纪,喜欢什么人都是有可能的,但却不一定绝对不变。
没过两年他报名参军,之后在军队里一待就是将近十年。这些年里他再也没跟我聊起过有关感情方面的话题,也没说过对哪个同性有什么好感。我虽然知道不大应该,心中还是忍不住隐隐有些期待:期待他能像大多数人一样只喜欢异性,期待他十六岁时跟我说的那句话,当真就只是一句懵懂无知的玩笑童言。”
说到这转头看向余火:“你别误会,我说这话,不是对同性恋群体有什么成见,我今年八十多岁了,从军大半辈子,什么事情没见过,战友中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早就看透了喜欢谁这件事那是老天爷早就定好的,没法儿更改,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作为长辈的,哪个不希望自家孩子的人生道路能走得顺遂一点呢。
咱们现在这个社会环境,对于同性恋群体的态度可能你比我更有切身体会,哪怕是有了父母亲人的支持,像你和封封这样的,照样要比旁人多一层枷锁,承受更多的非议和压力,活得更加辛苦委屈些。”
老人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其实以前不是这样儿的。在我们还没来到联邦地球定居,在大流亡时期尚未开始、人类仍旧生活在母星上的时候,我们曾经是全世界最开明最包容的国家之一,兼收并蓄,求同存异,尊重每个个体的独立人格,保障所有公民自由追求和平等选择的权利,同性恋也好异性恋也罢,他们之间的差别就像你是更喜欢吃橘子还是更喜欢吃苹果一样。
只是没想到,接连爆发的异族战争,急剧减少的人口数量,无法摆脱的恐惧和焦虑竟将我们狭隘、仇恨、敌视、排外的人格缺陷全部逼了出来,一步步走到如今这番境地。”
面包屑喂完,江渟渊开始转身往回走,余火跟上去扶住他。
“我悄悄跟你透个底,”老人道,“其实上面儿,已经有人着实推动同性婚姻合法化了,相关法案最迟两年内就能进入议程,我也是主要发起人之一。战争可以破坏我们的科学技术,可以损伤我们的生活水平,却不应该连精神文化也一同萎缩衰退。
我已经老了,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见你和封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相伴走在人群当中的那一天。”
“会的,”余火的声音清朗且满是笃定:“将军您一定能亲眼看到那一天的。”
老爷子笑起来,然后看向他:“既然如此,也就不要如此见外再称呼我为将军了,如果愿意的话,就和封封一样,叫我一声爷爷吧。”
墨黑如玉的眸子里闪动着细碎光华,汇聚一处又悄然绽放,唤道:“爷爷。”
“哎。”江渟渊满目慈爱,“好孩子。”
二人尚未回到住处,远远便看见了出来迎接的江封。
江封走到老爷子身边扶住他另一只胳膊:“这么早就出门锻炼啊,感觉怎么样?”
“好,”江渟渊道:“空气好,风景好,最重要的是心情好。”
“不会是趁我不在,爷爷偷偷对余火说我坏话吧?”
“那可不,你从小到大顽皮事没有一箩也有一筐,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呢……”
余火笑眯眯听着两人斗嘴,偶尔出声帮衬老爷子两句,便见江封转头看他,神色中满是威胁,以口型道:晚上回去,操哭你。
余火毫不示弱,眉峰一挑,清俊的脸上便自带几分肆意风流:来啊。
看得江封浑身一紧,眼睛里瞬间燃起漫天火光。
回到老宅的时候,早饭已经准备好了。黎晓明显是被人强行拽醒的,头发乱蓬蓬像是草窝,顶着黑眼圈趴在沙发上气息奄奄。
大姑姑看着就来气,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昨晚做贼劫富济贫去了啊?火火陪着爷爷锻炼完都回来了,你还在这瘫着半死不活,二十岁的姑娘瞧瞧这都像什么样子!”